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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嫁家丁》by肥胖的鱼(陪嫁by笔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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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舟记》原著小说《娇藏》作者:狂上加狂 第66章 陆家的未来悬念

第66章

陆慕倒是知道自家女儿的毛病,处处都爱跟眠棠比。这类小孩子的酸话他自然不会理会,任着女儿自说去。

最让陆慕心焦的事情是前一段时间,眠棠将陆家元老大部分的养老钱都砍了。

其实这些人也并不是只顾自己领钱。有许多人都得了陆家公中好处的同时,还另准备一份孝敬陆家老二。

比如经营船行的老曹,当初曹家转开船行是得了他的默许,每到年节岁末,陆慕都能领着大笔的干红。

如今曹家的船行被柳眠棠挤兑得不成样子。陆慕也少了一大块进项。

陆慕自问并不是贪心。实在是他爹的脑筋太腐朽,不准兄弟分家,什么都凭着他老人家的分配安排。

家大人口多,拖累自然也多。眼看着陆家的大船行驶得不快了,若是自己能分开另过,不就轻快多了?

论头脑,他可比大哥强上不止百倍,可受限于以后大哥继承家业,处处都比不得大哥。

以前陆慕没成家时还好,跟家里人是一条心。等娶了全氏之后,被老婆的枕头风这么一吹,本就心思活络的他渐渐也生出了别的想法。

所以当初镖局架子塌得那么快,跟陆慕监守自盗,偷偷转移了些产业大有关系。

不过他在镖局的一众元老里人缘好,那些元老们得了好处也愿意替他在老爷子面前兜着。

可是现在眠棠管了一干人养老钱的账目,大笔一挥削砍了无数人的费用。这些人不干了,自然都来找陆慕想法子了。

陆慕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自己掏钱贴他们的肥膘吧?

于是陆慕只能给他们出主意,寻机会去找眠棠闹一闹。

毕竟她一个外姓女孩家,也不好得罪这么多的叔叔大爷。说不定他们闹得厉害,老爷子也会出面叫眠棠松口呢!

可是他们商量好了,人家眠棠却外出久久不归了。

这足足憋了甚久,才听闻柳家姑娘跟着船队回来的消息。

以曹家为首的一干元老定好了日子,趁着眠棠外出的功夫去西州的箭场去堵她。毕竟曹爷上回遭了老爷子的骂,知道他护短心疼孙女,也得背着老爷子来施压。

眠棠今日来箭场,是为了练一练荒废了许久的箭术。

崔行舟送了她一副小弓,因为是特制的,按了足劲儿簧子,就算劲儿小的孩童都能用。

只是以前眠棠手筋废得厉害,连举都举不动,现在手好些了,便来试一试。

范虎一干人等,如今被崔行舟干脆贬下去做眠棠镖局的伙计了。现在跟在眠棠的身边,沉默地设靶子,摆弓箭。

之所以王爷还留着他们,也是跟柳眠棠的狡猾有关。淮阳王看出来眠棠鬼门道太多,若是换了一批不熟悉她的暗卫,恐怕还要着了她的道儿。

倒不如范虎这群吃尽了苦头的继续跟着,相信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吃从眠棠手里接过的吃食了。

当然范虎等人降为了伙计,崔行舟又另外派了一批暗卫在暗处保护眠棠。

这些人脸儿生,也不怕眠棠再施展诡计甩了他们。

眠棠觉得有些愧对范侍卫,对他们倒是嘘寒问暖。可惜范虎他们似乎商量好了。除非必要,不然都不跟柳姑娘说话,以免又着了大姑娘的邪道儿。

眠棠今儿穿了一身黑色猎装,宽宽的牛皮腰板将腰肢扎得纤细,显得胸挺臀翘,头发也梳成利落的马尾在脑后甩成一条弧线。高高的牛皮马靴子一直到腿肚子,笔直的腿儿看得人移不开眼。

当一干元老们赶到箭场时,看到了就是眠棠拿着一只两巴掌大的小弓对着百米开外的靶子连射的情景。

那小弓跟玩具似的,简直就是给女子和小孩子消遣的玩意儿。

这帮子走南闯北的男人不免轻视地挑了挑嘴角。

曹爷率先开口喊话了:“柳丫头,您可真是贵人事忙啊!叫我们这些老家伙好找!”

眠棠连看都没有看他们,只专注地瞄准远处的大瓮。

曹爷可不满她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恶声恶气道:“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的弟兄们。凭什么陆家给我们的养老钱,却被你个毛头丫头给截断了!你今日若是不给出个说话,哪儿都甭想去!”

结果柳家姑娘没有搭话,一个黑脸的婆子却窜了出来,板着脸上下打量着他道:“敢问这位爷,叫我们姑娘丫头,您是她什么长辈?”

曹爷被这突然冒出的婆子唬了一跳,瞪眼道:“我是她外祖父当年的镖师,想当年老镖头一次遇险,若不是因为我……”

李妈妈一听,眉毛都倒吊起来了:“既然是陆老太爷手下的镖师,那就是伙计了!你们这帮子伙计倒是好大的排场,竟敢管老东家的亲外孙女叫丫头!她难道是你们院子里的丫鬟?一个个满脸的花白胡子,竟然没有半点上下尊卑,且站开些!莫让身上腐臭的棺材气熏到我们家小姐!”

说实在的,这帮子老镖师仗着自己劳苦功高,别说在眠棠的面前,就是在陆家大爷和二爷面前也是倚老卖老。

可如今,他们竟然劈头盖脸被个老妈子骂,你说气人不气人!

曹爷这才定眼打量眼前的婆子。

只见这婆子当真是气度不凡,平板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腰杆平直,站立的仪态带着俾倪众生的傲慢,看着曹爷时,那眼神跟看见狗屎了一般。

老婆子年岁虽大,却细细打扮着,她耳朵上带的耳和腕子上的镯子是一整副的,乃是成色上乘的水种玉料。衣服和鞋子看着朴素,可衣料子价值不菲。

就是他自己家里的婆娘都没有这个婆子来得体面整齐。

一时间,一帮老家伙叫个老婆子震慑得一时说不出话。

不过曹爷很快回过神来,瞪眼道:“你一个下人,竟然敢这般跟我说话?”

李妈妈乃王府豪奴,几代的积累,家里儿子都经营着铺子,若是细论起来,比曹爷的家底都厚实。

是以看着这等粗野镖师时,李妈妈举手投足间都是轻蔑,冷哼一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就是你们西州的县丞李光才来了,我也这般说话。”

李妈妈这话说得叫曹爷心里一抖。这个月里,西州换了县丞,只是任命状还没有递送到西州,曹爷也是听离任的县丞私下吐露口风才知,这新任县丞叫李光才。

可是这么隐秘的事情,柳眠棠身边的婆子却能张嘴就说出来,足见这柳眠棠的本事,定然是官场上有人啊!

可是其他元老却不知道内里门道。听老婆子随口说出的并非本县的县丞,登时哄堂大笑!只觉得她是扯了虎皮做大旗,空空地吓唬人呢!

这帮子元老都是武师出身,也不甚讲究礼节。平白被人断了财路,心里也是气急,加上小瞧了眠棠,只想大闹一场震慑住她。

俗话说,磨人的孩子多吃奶。陆家大爷先前要减钱时,他们也是这般给闹黄了的!

如今换了个黄毛丫头,且看他们吓一吓她,再到陆家门前哭诉,管教这次也被搅合散架。

可是还没等他们靠前,眠棠突然一箭发出,直听咣当一声,那百米外的大瓮被击打了个粉碎。

就在众人愣神的时候,眠棠已经调转了箭头,又放出一箭,这一箭正穿进了领头闹事的老头的纱帽里,那小弓的劲道惊人,带着他往后一倒,然后钉死在了一旁的大树的树干上。

那老头吓得脸上如纸一般白,只有他知道,那箭方才是擦着他的头皮射过来的,只要偏上拿了一毫,他的脑壳就要像大瓮一般被打得稀巴烂了。

眠棠甩了甩手,似乎对自己这一箭不甚满意,然后扫视了一下来闹场的元老们道:“俗话说斗米养恩,担米养仇。果然有道理。陆家的银子养出了你们这些不知饱足的白眼狼。为何减了你们月利,我给诸位的信里已经讲得明明白白,你们却还有脸来闹!既然你们给脸不要脸,莫怪我将你们亏空陆家的细节一一写成状纸,我们去衙门过了官,也让西州的百姓评一评道理,看看陆家该不该给钱!”

几个元老上前,七手八脚地将钉死在树上的那一位给拉拽下来,再看那箭,竟然是箭头带着特制倒钩的,若是射在人身上,拔下来时都能带下来一块生肉。

他们看了后怕,气愤地指责眠棠:“你……你怎么敢出手伤人?”

眠棠故意皱紧了眉头,怯怯道:“我一个弱质女流,被你们这些个粗人围着,心里能不害怕?你们这么吵嚷,我吓得手抖,那箭便飞出去了。你们若再大些声音,我说不定会多射出几箭呢,若是试了准头偏些,也不知道以后是谁替你们来陆家领钱!”

说完这句,她重新又搭箭瞄准了他们,偏偏一对细细的手腕子抖个不停。几只箭不着边际地飞出去,好几支都堪堪擦着脸儿过去的。

这些人可听说了眠棠手脚受伤的事情,却不知道她好了不少,看她颤颤巍巍地瞄准,只吓得不停躲避。

偏偏眠棠嘴里还说个不停:“李爷爷,你的那第四房美妾钱不够花了吧?你若挨了一箭,我那位四奶奶可是发财了呢,说不定日后改嫁的嫁妆都有了……哎,赵叔叔,您别躲啊!您那位小舅子不是欠了一身赌债吗?您若中了,我一准替您小舅子还了赌债……”

如此往复,原本同仇敌忾的讨薪同盟军竟然一哄而散。老头子们嘴里骂骂咧咧着“小疯婆子”就这么落荒而逃了。

而那曹爷走的时候,还不忘心虚地高喊:“见官就见官!只怕到时候你二叔的丑事遮掩不住,且看你们二房能不能轻饶了你这忤逆的丫头片子!”

待那些人散去时,李妈妈连忙命芳歇拿来冰袋子给眠棠冷敷胳膊道:“郎中可交代过,不准小姐用腕子太频,这弓虽然轻巧,可也累手,今日就歇息了吧。”

眠棠坐在席子上任凭着丫鬟们忙碌,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体会这种得心应手的畅快了。

双手能够慢慢积蓄力量的感觉,比赚了万两金都让人兴奋喜悦。

李妈妈看她笑得像个孩子,不禁也跟着带出了些笑意,便问:“小姐,今晚可有特别想吃的?”

眠棠轻快道:“想吃李妈妈做的茄子羊肉煲,还有芙蓉虾球。”

李妈妈老毛病上来,原本想跟眠棠说一说配菜的讲究,像这类羊肉跟海鲜配,就是鲜美到了一处去,没有映衬调味,乃是暴发户的点菜法子。

可是转念又一想,难得小姐高兴,当然是爱吃什么便吃什么了!于是她便笑着应下,心里自盘算起可以调节口味的围碟小菜来。

不过眠棠倒是问了李妈妈,怎么知道西州新县丞的事情。李妈妈连忙道:“这位县丞是王爷关照了西州府衙安排的,您的家如今在西州,王爷自然要安排个贴心的父母官来,万事也对小姐有个照顾……”

眠棠的笑容微减。

她以前看相公,真是哪哪都好!现在想想,也是被狗屎糊住了眼睛。

如今分开了些才发现,长得跟谪仙般的美男子,其实也是满身的臭毛病。这霸道说一不二,喜欢掌控一切的德行,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到了晚上吃饭的功夫,全氏和她的女儿陆青瑛却踩着饭点过来了。

眠棠自然客气地请二舅妈和表妹也添饭来吃。

陆青瑛震惊地看着这一小桌子的菜,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柳眠棠一个人吃的——依着她看,就是陆家全家聚餐时,菜色都没有眠棠这一桌子的讲究啊!

而且那摆盘,一碟子虾球愣是缀虾尾,还有萝卜雕琢的荷花。一锅喷香沙煲下面燃着的是上好的竹炭,装摆的小菜分量不多,但是单看那一碟子,都好像精美绣花,颜色搭配淡雅,成色澄明油量,就是西州最好的酒楼,都摆不出这样的装盘来呢!

全氏也有些看傻眼了,酸溜溜道:“柳丫头得了老爷子的重托,管了陆家外账以后,排场果真是不同了……我乍一看,还以为进了什么大酒楼里了呢!”

言下之意,眠棠这是大发了陆家的横财了。

眠棠心里叹气了一下,她其实也没想到李妈妈竟然做得这么精细。

就跟柳眠棠因为手伤而久久不能射箭一个道理。李妈妈这等大才,却一直要被迫装成商贾之家的老妈子,也是憋屈坏了。

想当年,她可是跟着太妃入宫里见识过宫宴的。加上为人心思玲珑,什么新奇的都是细细琢磨,自己就能推敲出七八分,做出的菜色可以说是傲视各大王府。

如今,没了假装掩饰身份的负担,李妈妈满身的才华尽兴施展,不过是普通寻常的青菜萝卜,肉类鱼虾。可是经过巧手雕琢,便如二八年华的土闺女,一下子变得倾国倾城,秀色可餐。

其实眠棠也知道李妈妈做这一桌子菜,并没有花几个钱,但是样子太出挑了,难免会惹人的红眼。

看全氏冒酸话,眠棠微微一笑道:“哪里啊!不过是我讲究了些,非让人装盘子而已。这满桌子的菜,都是在公中一并领的肉菜,因为我自分了小厨房,自砌的炉灶和柴火钱,也是我自己出的。二舅妈若是嫌弃着我领的肉菜不够节省,那以后我的菜钱,自出就好了。”

全氏一听,脸色顿时缓和了些,笑着道:“舅妈也看出你不爱吃大厨房里厨子的菜色,前些日子眼见着你变瘦……你若要自开厨房,又要自己选买也好,自己想吃什么也方便些……”

眠棠要自己拿钱买菜肉,那当然更好,全氏还乐得要节省一份呢。

眠棠微微一笑,接着道:“那既然这样,我赶明儿叫芳歇去舅妈的屋子里拢一拢账目,看看我交的油菜煤炭的钱还剩了多少,二舅妈到时候一并给了她就是了。”

全氏脸色一变,没想到柳眠棠这丫头竟然这般锱铢必较,连给出去了菜钱都能往回要。

柳眠棠落落大方地回望着她。她并不想这般计较,可是有个前提,就是得有个知情知趣的领情人。

但二舅妈的眼皮子太浅薄了,而且并非心善之人。

要知道她当初给了二舅妈一百两的银票子了。别说她今天吃了几斤的羊肉,顿顿吃整羊也是有的。

可她偏要来跟自己喷酸话,含沙射影说自己吞了陆家外账来贴补自己。那么眠棠就得跟她当面锣对面鼓地细算一下了。

全氏气得面皮有些绷紧。陆青瑛连忙在一旁替母亲斡旋道:“看表姐说的,怎么一家人还能吃出两家饭来?你自己雇了厨子便雇了,那菜难道还能自己卖出别的样子来,倒不如一并还是一起选买,你若是想吃什么,告诉买菜的冯婆子好了。”

说完又捅了捅母亲,让她莫忘了今日来的目的。

全氏今日也是乱了方寸,以至于心气不顺,失了脸面上的功夫。被女儿这么一提醒,倒是

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于是她缓和下脸道:“你表妹说的对,既然是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只是外面的那些个老人,虽然跟了我们陆家一辈子,到底不姓陆,你在言语上不敬着他们,他们是要埋怨着爹爹没有教养好你这个外孙女的。我今日听你二舅舅说,你拿着弓箭吓唬了他们……这传扬出去,别人该说我们家不孝了。”

眠棠让碧草给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茄子羊肉,先细细饮了一口鲜汤,又夹了个虾球吃,然后再喝了一口汤,待得肚子暖洋洋的,才开口道:“我本想着,他们会寻了我大舅舅去告状,最不济,也得我外祖父那哭诉。没想到,却告状告到了二舅舅那里……他们跟二舅舅倒是亲近啊!”

全氏知道眠棠这丫头贼精着呢,这不是在套话吗?所以她立刻瞪眼道:“满陆家,就你二舅舅多管闲事,这些人便寻上他了,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你二舅舅的意思。冤家宜解不宜结。原本他们对陆家时感恩戴德,若你这般不讲情面的闹,只怕伤了陆家的名声。”

眠棠听懂了二舅妈的意思了。

一定是她今日说得要报官的话,被哪些人传给了二舅舅听。二舅舅这才急急派了妻女来打头阵,先探探眠棠的口风。

眠棠知道,今日元老们离开时丢下的话,都是带着典故的。当初镖局子散摊子时,他的手脚不甚干净。

所以如今满陆家拮据,独独二房过得甚肥。可是他们的家的肥水偏偏说成是全氏的嫁妆,理直气壮地不用贴补公中……

外祖父若是知道了,说不得会气成什么样……其实大舅舅应该也一早就知情,只是挨着兄弟情面,替他兜着罢了。

难怪有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只因为一个“情”字太重,就算在外杀伐决断,可回到自己的家里,也得瞻前顾后,不能快刀斩乱麻。

可是二舅舅现如今胆子太大,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若是她跟大舅舅一样姑息着他,迟早要跟陆家养出大患来。

想到这,眠棠并没有急着松口,而是对全氏道:“你跟二舅舅说,甭替白眼狼说情了。镖局子是我外祖父一辈子的心血,不能任着一帮子没良心的硕鼠啃吃干净了。以前吃下去的,甭管什么人,都给我吐出来,我兴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立意大着肚囊贪得无厌……到时候就别来跟我攀附什么叔叔大爷的交情……我认理,不认人!”

眠棠也是话里有话,说着的事情,脸上带着冷笑直直盯着全氏。

全氏仿若被蛇盯上一般,竟然被她的气势震得一时不能动弹。

最后饭也没吃一口,便急急拉着女儿陆青瑛回去了。

眠棠也不知道二舅舅能不能体会她的心思。不过敲打一番,总得让他收敛些。

第二天时,眠棠起得甚晚,无聊地在被窝躺了一会,然后寻思着一会去船坞头看看。

她最近买了两条新船,今天正好要试水,她得亲自到场去剪系在船锚上的大红绸子,过一过入水的仪式。

所以起床后,眠棠先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练习了一套拳。这拳是眠棠以前看着崔行舟在北街小宅院里练的那套小擒拿。

她看得多了,拳套路也默默记在了心里。只是看着简单的拳法,待自己真的演练起来时才发现,这套拳很吃气力,若是演练到位的话,不一会就手脚酸痛,大汗淋漓。

所以漱洗吃完饭后,等上轿子时,眠棠是瘫软在了轿子里,待到了地方下轿子时,也是娇弱无力要人扶的样子。

这般我见犹怜的软娇娥模样,正被刚从客船上下来的人看在了眼中。

绥王深深的笑了,觉得自己跟这位陆文很是有缘,不然他怎么一到西州,就看见了她呢?

第67章

想到这里,绥王大步流星地下了船,走到了正被芳歇搀扶着慢慢走的眠棠跟前,笑着道:“你我倒是有缘,在这里遇见了。”

可是眠棠却抬头疑惑地打量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男子,只见他身材高大壮硕,虽不是斯文的长相,却也带着贵气。总之是个英武魁伟的男子。

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啊。于是她蹙眉问道:“您……是哪位?”

不怪眠棠认不出来,绥王刘霈以前做得是带发修行的打扮,披头散发的,还蓄满胡子。

可现在他“还俗”了,束着金冠,胡子也只留了唇上,修剪整齐,一看便是个富贵王侯的气派,叫人上哪里认去?

刘霈见她认不出自己,笑意更深了:“我先前在你铺子上买过瓷器,是你亲自招待的我,怎么就忘了?”

眠棠一听,原来是以前灵泉镇瓷铺子的主顾,只是这么显贵的一位客人,她怎么全无印象?

当下她也是微笑着应付一下,便转身准备上船去了。

可是绥王却不肯让她走,依旧拦住了她道:“我第一次来西州,人生地不熟,正好遇见了你,莫不如随着你游历下西州。”

眠棠斜着眼睛又看了他一下,觉得这样的厚脸皮似曾相识。

就在这时,李妈妈默默给眠棠的身后提醒:“小姐,他是绥王……”

李妈妈当然见过少年时的绥王。那时的他已经人高马大,不过还没有留胡子。不过绥王却不认得李妈妈是淮阳王府的下人。

只是看那婆子附耳说了什么后,眠棠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深深又看了他一眼后道:“阁下总是这么当街拦着女子,要人给自己引路吗?”

绥王笑了笑:“分人,并非谁都配得上伴我左右……”

“义父,他们说马车在半路断轴,几时便能派新的来……”芸娘也刚从船上下来,刚才听见了侍卫的说话,便赶着过来跟绥王说话。

绥王虎背熊腰,正好遮挡了他面前的眠棠。

直到芸娘走得近了,这才看见了立在那的柳眠棠。

芸娘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了眠棠,仿佛一下子被掐住了脖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眠棠则深深看了一眼芸娘。大舅舅曾经说她在仰山呆了很久,而这位芸娘似乎也是子瑜公子的爱慕者,最后好像也是相处不甚愉快的样子。

而且……想起以前在灵泉镇上,芸娘雇佣个肥胖子冒充崔九的行径,当真不是什么好鸟!

眠棠忍不住摸向了自己的手腕子——当初她被人挑断了手脚筋,抛入河中,会不会也是这芸娘的手笔?

芸娘最后一次见柳眠棠,是在灵泉镇上,还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现在一看她摩拳擦掌的样子,顿时吓得往后一缩。

绥王瞟了一眼芸娘,她立刻知趣后退,不再打扰义父说话。

刘霈这才笑着又道:“看着你也有事,容我过后再来找你……”说完也不问她住在那里,便笑着转身离去了。

眠棠知道,依着绥王的能耐,打听自己住在哪里是轻而易举,只是她想不透,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总缠着自己不放?

绥王来此,还真不是来寻眠棠的。他此番从京城回转,原是打算来西州寻访一位高才。

这个人当年乃是殿试探花出身,文采韬略过人,可惜因为朋党案被牵连,所以贬出京城。他曾经在眞州赋闲了一段时日,新近又出仕,却只做了西州的小小县丞。

绥王身边阿谀奉承之人不少,可是有见识,能踏实做事的人不多。那个李光才很有大才,当初却跟崔行舟过从甚密。只可惜他是投错了主人,崔行舟如今势头正盛,可他却降职成了西州的县丞。想必心里定然愤愤不平。

绥王喜欢挖人墙角,男女不限,男子看才,女子看貌。

李光才其貌不扬,但有本事,绥王从京城回来时,便顺便挖一挖淮阳王怠慢的人才。

可他没想到一下船竟然碰上了柳眠棠,也算是意外收获了。

对于柳眠棠,绥王也说不好是看中了她的才还是貌,毕竟两者细品的话,她都不俗。

一时间,绥王倒不急着去访李光才了。只在属下安排的西州别院住下,顺便派人打听一下,这个随军去了西北的小娘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当初绥王派人去抓柳眠棠的人手都被喂了西北野狼。

他虽然有心再派人去,可柳眠棠的夫君在淮阳王的军中,一时也不好打草惊蛇,惊动了崔行舟那厮,所以一时歇缓了下来。

现如今再碰上,绥王的胃口被吊起十足。

而芸娘倒是知道陆家的事情,便跟义父说道:“眠棠的外祖父就在西州,说不定她是投奔陆家来了。她的二舅舅陆慕跟我倒是熟,待我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绥王饮了美妾递呈过来的香茶,品啄了一口后斜眼问:“你倒是积极,怎么嫁不成子瑜,想要跟柳眠棠重修姐妹情谊?”

芸娘被说得脸儿紧绷。

若不是父亲等东宫旧部的阻拦,她老早便是子瑜的妻子了。又怎么会任着他去娶石总兵的胖女儿?想着进京时,看着子瑜跟石小姐夫妻伉俪,举案齐眉的样子,芸娘的心里就一阵的恨!

那个石小姐才嫁给子瑜不到一年,却已经怀有身孕了……

可是芸娘知道,她也好,那个石小姐也罢,都不是子瑜真正装在心里的人。一旦子瑜成事,只怕便要迎回眠棠,入主凤宫。

想着她有意在子瑜面前提,石小姐都怀孕了,眠棠只怕也给那商贾生了孩子时,子瑜竟然表情淡淡道:“以后她若愿意,也可将孩子带入京城。”

言下之意竟然是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嫌弃了柳眠棠。

现在东宫旧部们用着石家,她不能拿那个石小姐怎么样。可将来成事时,柳眠棠别想着坐享其成!

只有柳眠棠彻底污了名声,才能叫子瑜捡拾不回来!

芸娘清楚,绥王看柳眠棠的眼神不正,若是绥王起了性子,看中的女人是一定要弄到手的。等到眠棠成了绥王的玩物,看子瑜还如何接手他叔公吃剩下的。

而眠棠的性情又那么刚烈,她不愿的事情,任谁都改变不了。

芸娘想想那玉石俱焚的场景,心里就一阵莫名的欢畅。

所以绥王想要知道柳眠棠的近况,她当然很是积极了。

至于陆家的情况,得来的也甚快。

芸娘示意手下相熟的找寻陆慕叙旧,又许了他些好处后,连哄带诈,只说看见眠棠跟个男人在西北从军,到底是让陆慕说漏嘴泄了底细。

原来眠棠知道了她先前跟的夫君乃是假冒的混子,这般跟男人无聘无媒的睡了两年后,只跟那个纨绔撕破了脸,毅然跟着她大舅舅回转了陆家。

只是被人骗婚的事情太玷污名声了,所以陆家人一直瞒着,直说眠棠生了大病,刚养病回来。

至于眠棠的脑子,还混沌着,并没有恢复记忆。

绥王听了挑了挑眉,道:“这么说,她如今还未嫁人……年岁也不小了,她家里人倒不急。”

芸娘低眉顺目地道:“急了没用,都是破了身的人,只能昧着良心瞒哄夫家嫁人……不过那等子模样,若是弄到身边服侍着,倒是不碍着爷儿们乐呵……”

绥王哈哈大笑了起来,不无讽刺道:“说得跟巷子里的老鸨子一般……柳眠棠得了你这样的异姓姐妹,当真是三生有幸,你这是撺掇着我充了强占良家的恶人?”

芸娘一惊,连忙低声道:“女儿不敢!义父岂是那等子人!您不过是知道柳眠棠为恶的底子,要拿了她审罢了……”

绥王点了点头道:“既然要审,还是名正言顺些好。”

结果第二天,绥王便寻了媒婆子,亲自写了拜帖,附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命管家置办了五辆马车的聘礼,由媒婆领着前往陆府下聘去了。

芸娘看了那些聘礼,比照的都是贵妾的规格,不由得心里一惊。

绥王的正妻是他的表妹,太皇太后的亲侄女,乃是亲上加亲。不过那位正妃性子绵软,也管不住绥王。

幸好绥王给舅舅一家的面子,从来没有正式纳妾,不过身边的通房妾侍不断,隔断日子便换一换,并无庶子庶女留存。

不过那正妃的肚皮也不给力,一口气连生了三个女儿,这好不容易生了个嫡子,如今才七岁,也是病病歪歪样子。

眠棠若是真应下了绥王的聘书,那便是正式过礼的贵妾,可以正经给绥王诞下孩子的!

她一个被男人骗睡了两年的男人何德何能?竟然能平步青云,成了绥王的侧妃?

不过绥王还真是想将眠棠给纳了。一个废了手脚的小猫儿,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她被人骗了身,想来也知道自己得不到什么好姻缘了。待他将聘书递过去,他们陆家全家都得感激涕零。

迎娶个对他感恩戴德的女贼……绥王突然觉得无聊的日子似乎有了奔头呢。

既然是正经纳妾,该有的礼节一样不落。所以当绥王的五车聘礼堵住了陆家宅院时,满街都是围观的人。

门房何曾见过这个?虽然先前接待过一位侯爷,但是这种皇姓的王爷可从来没接待过啊!

待随着媒婆一起来的王府管事禀明了来意后,门房真是如被狗窜撵的兔子一般,直冲到了老太爷的屋子里喘着粗气道:“老……老太爷,有个王爷要……要上门提亲!”

陆武撩起眼皮,脸上的皱褶子堆在一处,疑心自己耳背听错了。

直到门房又说了一遍。他才腾得起身,换了身衣服,去门口迎接王府来使。

家里的丫头这么多,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王爷是要迎娶哪个啊!

陆武见着来人才能问得清楚啊!

待前往门前,迎接了王府的管事和提亲的媒婆子时,那媒婆子乐得脸上能拧出三朵菊花来,一脸喜色地恭喜陆家得了门大好的姻缘。

陆武疑惑地看着一旁的两儿子,他们似乎也一头雾水。只是媒婆子说乃是先帝爷的儿子绥王提亲时,老二面露喜色,很是喜悦地搓手。而那老大的脸色倒是变了变,似乎有些瑟缩的样子。

陆武又问那个绥王是准备迎娶陆家的哪位姑娘时,媒婆笑着道:“便是您老的亲外孙女柳眠棠姑娘啊!绥王先前在码头处看到了柳姑娘,当真是惊鸿一瞥,一见倾心!打听清楚是你家的姑娘后,五大车聘礼就立时准备好了。绥王爷的年岁好,三十有五,正是男儿最精神的时候。他府里也清净,上面只有一位正妃,温柔娴雅,最是体贴人。正妃娘娘生过了儿子,你们姑娘过去,便是贵妾的身份,也可放心开枝散叶,生儿子傍身!等王爷再跟万岁爷讨了封号,那便是正经的侧妃啊……”

陆武听到绥王要纳的是眠棠时,脸儿就阴沉下来了。

不待媒婆子天花乱坠地说完,他便道:“我那外孙女,就是粗野丫头一个!不堪入王侯贵府服侍贵人。老朽先自谢过了绥王错爱,还请诸位将聘书与聘礼带回去吧!”

那媒婆子万万没有想到,陆武这老头竟然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了这等富贵姻缘。

那位替绥王前来的管事脸色也不大好看,在一边倨傲地说道:“陆老太爷是不是太武断了?这事儿您可要稳妥些想想,若是错过了这一回子,可别耽误了你外孙女的终身啊!”

陆慕也有些急。他可知道,这位绥王可要比先前那位淮南侯爷富贵多了。当初那位淮南后听闻眠棠离开时,失魂落魄,却不提纳娶的事情,便匆匆离开了。

而苏家则跟他家定了过礼的时日后,也自离开了。当时他还略带遗憾,觉得没能替眠棠攀附上富贵姻缘。

没想到眠棠丫头的命好,这一次提亲的竟然是王爷,而且是正经的皇姓王爷啊!

只可惜爹爹老糊涂了,怎么能回绝这事儿?这不是将全家人的脖子洗干净,等着人砍吗!

而那管事倨傲说完了这些后,便将绥王一早给他预备的另一封信,递交给了陆老太爷。

“老太爷,这是绥王给柳姑娘的书信,您也不妨先看看,然后再决定答不答应。没有我们王爷的吩咐,我万万不敢带回聘礼。就且先放在你们陆家吧!”

说完这话,那位管事一挥袖子,领着媒婆一干人等就出府走人了。

而那五大车的聘礼就这么停靠在了陆家的门前。

陆慕绕着那五大车聘礼走了几圈,回来请示老爷子该怎么弄。

可是陆武连看都不看他,只拿着那封书信,手已经以后抖成一团了。

然后老英雄抬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大儿子,一字一句地道:“陆羡!你给我滚进书房来!”

陆羡从听到“绥王”的名头就心知不妙。如今看爹爹瞪眼睛,立刻老实地跟着老爷子进了书房。

等进了书房,陆老爷子将那信纸拍在大儿子的脸上,恶狠狠地问:“这信上说得可是真的?”

陆羡硬着头皮拿起信纸,这么一看。

绥王很缺德地将眠棠错信商贾,跟人做了许久假夫妻的事情详实地讲了出来,还很大度地表示,佳人被人欺骗,错许终身,他全然可以原谅。还望柳姑娘莫要自惭形秽,不肯再放心托付终身。待入了王府,他会既往不咎,妥帖提她遮掩了这段不堪的往事。从此便可放心为他生子,做个王府贵妾,安享富贵荣华……

至于陆羡西北私运矿产和仰山落草那一段,这位绥王倒是一字未提。

可是就是这一段,也足够炸了老爷子心肺的了。

等陆羡看完信,却没有反驳时,老爷子的身子往椅子背上一仰,心里彻底地凉了。

看来这绥王说的,竟然全是真的了!他这个当舅舅的,是怎么照顾眠棠的?怎么会让她被个不知哪冒出的狗男人,骗成这个样子!

而且这个绥王看起来大度好心,可言下之意凿凿——如果眠棠不肯应下这门婚事,他就要将眠棠失身的事情昭告乡里,彻底坏了她的名声,毁了她的终身啊!

想到来气的地方,老爷子再也忍不住,举着拐杖又开始抽打着陆羡。

陆羡不敢躲,只抱着头生受着。

他更不敢说出仰山和淮阳王那一节,眼看着爹爹又咳又喘的样子,已然对支撑不住,若是他再说出来,眠棠和他私下里做过的仰山勾当,而等着娶眠棠为贵妾的王爷已经排成队了,老爷子估计能活活气死过去。

待眠棠得了信儿,也赶来书房时,陆羡已经被抽打得直哼哼了。

她赶紧推开书房的门,伸手接住了外祖父的拐杖:“外租父,别打大舅舅了……都是我不好,给家里惹祸了。”

陆武也是靠着一口闷气支撑,被眠棠这么一拦,立刻不支地坐在到了椅子上,可是老泪纵横,已经无声哭出来了。

眠棠低头扑倒在外祖父的面前,目光正落在丢弃在地上的那一页信纸上。

上面写的话,真是字字句句的歹毒威胁!

眠棠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陆武也知道,现在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那个绥王拿捏了眠棠名声把柄,威胁着要纳妾。眠棠虽然口口声声不在乎名声,可那都是小孩子的话。

在陆武看来,女人活在世上,怎么能不看重名声呢?可若屈从了绥王的威胁,入了他的王府,也万万不可。

他虽然没有见到那个绥王,可能做出这种要挟事情来的,也不是什么良配。更何况眠棠这般无依无靠的孤女给王爷做妾,那真是一如侯门深似海,岂不是被人拿捏了生死,全无做主的余地了吗?

想到这些,再大的闷气也不能持续太久,陆武很快冷静下来,问眠棠是怎么想的。那个骗婚的男人现在在何处?能不能赶回来跟眠棠补过了婚礼?

眠棠老实说,他在从军,并无娶她的心思,所以大约也不会赶来了。

陆武听得拧眉咬牙,再次喝骂陆羡,他当时既然在西北,为何留着那厮,不打断那骗色不负责任的狗腿?

陆羡不敢说出骗色之徒乃是西北主帅,只暗地里跟眠棠使眼色,叫她可千万别露底,不然父亲今日注定要气背过气去。

说实在的,眠棠也没有想到绥王竟然动了纳自己为妾的心思。可想想,他先前以为自己是商人妇时,都能做出劫掠的举动。

如今知道了自己是被人骗婚,并未真的嫁人,自然也全无顾忌了。

若是早些时候,她说不得也一时无策。可是在幽州的时候,淮阳王跟她说,不许她嫁人。所以这事儿,也应该王碰王,让两个王爷自己商量商量。

在安抚了外祖父,让他莫要太担忧,待事情缓一缓,再想着如何退聘礼后,眠棠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提笔给崔行舟写信。

信里也毫无修饰之词,只写了自己如今府门前,想纳妾的排成了排。绥王拿捏了自己,想要逼婚的事情。

写好了信,眠棠叫来的范虎,将信给了他。

他自有法子将信快速送到崔行舟的手上。

可是眠棠却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事儿就在眼前,如何婉拒了聘礼,也是自己得面对的事情,不然总堆在门口,一旦这几天下雨,淋湿了聘礼,就更不好退了。

可就在这时候,芳歇匆匆进来道:“小姐,又有一位大人登门了。”

碧草现在听大人、贵人一类的词都心惊,忐忑道:“不会是先前的那位淮南侯爷来凑热闹了吧?”

芳歇瞪了她一眼道:“那位侯爷早在小姐离开时,就也上路离开了。哪里回来凑趣!这次是我们地方的县丞李光才大人!”

眠棠微微蹙眉,回身看了看李妈妈:“他来做什么?”

李妈妈也不知道。但是在她看,自己家的王爷对柳小姐是一百个放不下。只怕那绥王虎口夺食,又要招惹自己家的王爷了。

看了看柳眠棠,李妈妈暗暗叹气。没有背景仗恃的小姑娘,偏偏长得还这么好看,哪里能独善其身?难道真的注定就是个为妾的命吗?

眠棠则起身前往前厅,想要听一听这位李大人来做什么。

第68章

李大人并没有在前厅,而是立在陆府门外清点着货物。一个干瘦的小个子中年人,官服穿得也是松垮垮的样子,正用手指头点数着绥王府送来的礼单子,看可有缺少。

陆武今天着实迎了太多贵人,有些疲累,现在跟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说话,也有些心力接续不上之感。

李光才见陆武出来,连忙拎提着官袍下摆,小步迎了上去:“陆老爷子,我乃新任县丞李光年。”

陆武拱了拱手道:“不知县丞大人来此所谓何事?”

李光才随身带了一本大燕律法婚籍篇,从腰间袖子里抽出来后哗哗翻页,然后指了指其中一条道:“大燕律法写得明白。过聘礼,须得婚嫁双方签了婚书后,所谓先书后礼。可我方才问过了你家的二爷。绥王并没有跟你家签了婚书,却早早下了聘礼,这与法不合!我身为地方长官,责无旁贷,须得纠正法纪。所以你家得先将这五车聘礼退回去。等签了婚书才能收。”

陆慕一直陪着这位县太爷。原先他见李大人带着差役,骑着一头小毛驴停在府门前,还以为大人是来看热闹的。

所以陆慕也是控制不住攀龙附凤的激动心情,跟李大人照实讲了绥王纳礼的事情。

谁想到李大人吃饱了撑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竟然烧到了自己外甥女的大好姻缘上去了。

而陆武觉得这位新任县丞管得……够细致!许是听闻了陆家门前的大阵仗,便也过来凑热闹的,不愧是父母官,修习大燕律法精深,竟然发现这等子纰漏!

陆武听了心里一松,有些高兴道:“大人说得极是,的确是不合礼法……只是那绥王住在何处,老朽尚且不知……”

李光才摆了摆手,表示这个不重要:“既然您同意了退聘礼,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本官来做。老爷子您就先回去休息去吧。”

说完这话,李光年便指挥着手下的差役套马赶车,将五车聘礼拉出了巷子。

“李大人请留步!”就在李光才要走的时候,他身后有人喊。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位美艳明丽的姑娘正立在府门前。李光才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大姑娘,直觉便猜测,这位应该就是绥王要强纳了的柳眠棠。

果然那位美艳明眸的姑娘过来施礼,自报了名姓。李光才连忙低头正色道:“不知柳小姐唤本官何事?”

眠棠冲着李大人深深地福礼道:“眠棠在此,谢过李大人费心操劳了!”

李光才摆了摆手道:“小姐不用多礼,我与……崔九当年一同科考,可惜他被圣上抽了考卷,无缘殿试,我才堪堪入了个探花。算起来,勉强也是恩试的同年。所以他委托的事情,我自然要办妥。”

眠棠老早就从李妈妈的嘴里知道这个李光才是淮阳王安插来的人,可是却从来想到这个小小县丞竟然是殿试探花的出身。而且看起来,这位李大人跟淮阳王交情不浅。

崔行舟……将这等人才派到此处,岂不是大才小用了?

眠棠不及多想,只再鞠礼道:“大人愿意出面,我自是放心,只是绥王身为皇姓王爷,位高权重,若不肯善罢甘休……”

李光才,又摆了摆手道:“在下做事,向来依循国法。若是犯法,就是王子也与庶民同罪。绥王为先帝守孝,带发修行,乃何等重德之人?岂会明知故犯,为难乡民?”

这个李广才,一脸的耿直正气,乍一看,就是个周正古板之人。

不过眠棠看他给绥王扣上高耸入云的铁帽子,可见李大人口才这一项绝对出众。

李光才似乎也明白眠棠的担心,于是再次抱拳道:“柳小姐且安心,就算天真塌了,有大个子的顶着,砸不到陆家的头上。”

说完这些,他便回头叫差役吩咐找来的车夫,将聘礼驱赶着走了。

方才眠棠和李大人说话的功夫,陆慕急急去寻父亲去了,想要说服父亲阻拦了李大人退聘礼,自然被陆武毫不留情,骂得扣血喷头。

待他再回来时,李大人已经赶着聘礼车队走了,急得他是直拍大腿。

看见眠棠,也没好气道:“方才你没同李大人讲,这聘礼退不得吗?不然的话,我们岂不是生生得罪了绥王?”

眠棠定住,看着二舅舅慢慢问:“那二舅舅的意思,我就该答应去给绥王做妾?”

陆慕被问得一滞,急急回转道:“不是……舅舅也知道你不愿为妾,可你要知道,这是王府的贵妾!又不是乡里土财主家的妾。那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而且,绥王要是怪罪,难不成全家人要跟着你一起吃苦?”

眠棠淡淡道:“我一早便想好了,明日便去衙门申请女户,另外选买宅子搬出去住。我姓柳,又不是姓陆,嫁不嫁人的事情,舅舅们管事人情,不管也是本分,自有我自己担着。”

说完,她也不再看陆慕,只带着两个丫鬟回到了自己的宅院。

其实,这搬出陆家的事情,她老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甚至连临州的小宅子都买好了,只等寻机会同外祖父讲。

当然她这么做的初衷可不是为了躲避绥王,而是怕崔行舟不依不饶的,连累了陆家。

可是现在,绥王强纳,倒是让她有了名正言顺离开陆家的借口。

她的兄长在流放,父亲又死了,原本也符合女户的条件。那位李大人听说她要起女户,毫不犹豫就让户籍小吏给开了单子。

眠棠乃是先斩后奏,待得户籍全都办完了,才跟外祖父讲。

陆武这几日被接连的意外磨砺得意外沉得住气,只问眠棠,是怕他这个做外祖父的护不住他吗?

眠棠一边给外祖父揉捏着后背一边道:“若是外祖父一个人,我便哪儿都不去,外祖父定然将我护得好好的。可是陆家这么多的孩子,外祖父不能只顾着管我,就不管他们了。绥王为人跋扈,不是个讲理的人。我单分出去,就是咬死没看上他。他也不能奈我何。何苦来让陆家上下跟我这个外姓的女子一起趟混水?”

作为大家长,陆武知道眠棠的考量是对的。可是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自己一人立门户,以后的艰辛且多着呢。

加上不知绥王能不能收手,这实在是不够稳妥。

不过眠棠却不让外祖父太深想,只说户籍不是可以朝令夕改的,就算外祖父不答应,也不行了。

而且宅院子是她一早就买下的,这两天正找人刷浆子,等得墙面晾干了就能搬家具去了。

陆武想了一夜,第二日领着陆羡去临州看了看那宅子,地处闹市,倒也不算偏辟。宅院看着不大,不过修缮得很雅致。

可是看出眠棠老早就让人修着这里,居然还在葡萄架下砌了一处水池子,里面已经养上了甩尾的锦鲤和拳头大睡莲。

陆武一看也没有什么可添置的了,便将一早给眠棠准备的嫁妆匣子给了眠棠,另外还调拨了几个武功好的家丁给她看家护院。

眠棠接过那妆匣子时,意外发现里面的银票子竟然比上次外祖父给她看时还要多。

她惊异地看着外祖父。

陆武淡淡地道:“二房的丫头有个能赚钱的爹爹,也不需得我这祖父跟着瞎操心,便将两份合并了一份,全给你了。”

眠棠一听,原来有表妹陆青瑛的那份,自然不肯收。

可是陆武却道:“老二家私吞的,足够他再嫁几个女儿的了。我既然一早就偏心,那就偏心到底。你自立女户不用我决断,那我爱给你多少嫁妆,你也管不着!收着便是了!”

眠棠无奈,只能先收下了。因为外祖父还生她的气,都不怎么正眼看她了。

虽然陆武来来回回查验了几个来回。不过眠棠在搬家时,李大人还亲自去了她宅院的左邻右舍敲门查看,点算人数,看看有无作奸犯科之辈,又或者异乡突然来租借房子的不明之辈。

李妈妈对李光才的心细很是满意。在李大人查验户籍间歇的功夫,让芳歇给李大人送了个食盒子,里面有小菜美酒,免得大人忙着勤政爱民,顾不上吃中午饭。

眠棠将一切都归置妥当了后,真是长出了一口气,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置办的小院子,让碧草搬来新买的藤椅子,准备坐在钻出青叶子的葡萄架下,喂喂鱼。

可是碧草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却叫眠棠的好心情大打折扣——“小姐,我看这院子,怎么给灵泉镇北街的那么像啊!”

眠棠差点被自己刚喝下的茶水呛着,正想反驳着哪里像时,突然沉默无声了。

可不是……以前北街小院的院子里也有葡萄架。夏日里,眠棠就爱在葡萄架下摆桌子吃饭,还曾经跟崔行舟说,这里若有小鱼池子就好了。

还有那边让木匠特意打了长架子,北街宅院也有一套,既可以晾晒衣物杯子,还可以晾李妈妈做的腊肠腌肉……

眠棠打量完院子,腾地起身入了屋子。

这屋里的家具已经铺摆上了,无论是床还是桌几的摆设位置,果然也跟灵泉镇的相差无几。

眠棠难得有懊丧的时候,不过这一刻真是有些想撞墙的感觉。丫鬟不提的话,她都没有察觉到人的惯性竟然这么可怕。

如今她自立女户,单过日子了,偏偏还是受了以前记忆的影响,将自己院子弄成了北街的式样。

那一天,柳眠棠睡觉都睡得不甚踏实。

第二天起早就吩咐碧草她们帮忙,将屋子里的床和柜子重新布置一遍。

可怜碧草因为自己昨日一时嘴欠,累得搬挪了半晌,都直不起腰儿来了。

眠棠原本是想推倒了葡萄架子的,奈何她太喜欢在葡萄架下吃饭赏鱼,所以这一点的相似,暂且忍了。

李妈妈看眠棠这么折腾,又是摇头叹气,扭身入了厨房去炖排骨,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让人心烦了除了家具摆设外,还有更恼人的。

再说绥王,原本他觉得纳了眠棠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毕竟她如今没了仰山大当家的地位,更无什么势力帮衬。不过就是个开镖局老头的外孙女。

他提亲,陆家应该感激涕零。受了纳礼,便用轿子将柳眠棠送来。

可没想到送倒是送回来了,居然是他送去的五大车聘礼。随行而来的,也正是他这次特意停留西州要招揽的人才——李光才。

刘霈觉得自己的眼光其实不错,眼见着这李广才果然是个人才。他狗胆包天,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词,以强纳不合大燕律法为由,将聘礼强硬退换回来后,骑着毛驴走了。

一时间,绥王倒是琢磨了一下李光才蹦得这么高的原因。难不成……李县丞也看中了柳眠棠,便赶着维护佳人的名声?

不过李光才有一样可说错了。那就是他刘霈可没有太在意自己的名声。当年带发修行不过是韬光隐晦。而他就算强纳了个孤女,又能怎么样?哪个谏官会吃饱了撑的,管他一个不在野的王爷这种鸡毛蒜米的小事?

而李光才和柳眠棠之间,绥王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更想要柳眠棠一些。

所以听闻了眠棠自立了女户,绥王倒是玩味一笑。看来这个柳眠棠也知道得罪了自己,不想连累家人,这才匆匆开了女户,自己单过了。

不过女子一人支撑门户,当真是几多不易。既然如此,他不帮衬一下,实在是说不过去。

想到这,绥王决定再派人上门,好好“劝一劝”柳眠棠,让她明白拒绝了他的厉害干系。

当绥王的手下敲门时,碧草趴着门缝看到了那些个豪奴,不由得心里很是紧张了一下。

急急跟眠棠说。结果眠棠依旧面不改色地练字,然后说:“不用理会他们,只跟那些人讲,我们家顶门立户的是女子,不好接待男客,请他们回吧。”

碧草老老实实地学了姑娘的话给绥王的手下听。

不过这些人一早就料到了眠棠不会开门。

想着当年绥王在京城何等飞扬跋扈?不过后来去了惠州,依着母后的吩咐,行事低调了许多。但是骨子里的霸道却从未曾改变。

见眠棠不开门,几个豪奴互相传递了眼神,于是一涌而上,将门立刻踹开了。

今天绥王给他们交代差事的时候,就是一个意思——必须将眠棠带回来!

到时候那个李大人再上门要人,刘霈只当是手下自作主张,“请”柳眠棠去了他的行馆。

但是一个姑娘入了他的别院,名誉已经玷污,他若放还回去,岂不是迫得姑娘自尽?他就心安理得地扣住人不放,看一个小小的县丞能奈他何?

既然她不爱好好跟他说话,那他就让她知道,不讲理的男人是如何行事的。

当那些人闯进院子里时,范虎一干人等早就准备好了,从上前去,拦住那些闯入者便缠打了起来。

这个绥王一早就有别样的打算,手下养的死侍打手的武功都甚是高强。一时间范虎他们阻拦得也很辛苦。

在屋里眠棠咬了咬嘴唇,心里也明白绥王这么嚣张的原因。

这并非荒郊野外,就算绥王的部下是故意闯进来的,可要死伤在她的院子里,白的也能被绥王辩成黑的了。

既然如此,绥王自然是有恃无恐,立意将事情闹大。也许他还巴不得要死一两个部下,就此讹上自己呢。

而那个淮阳王……他如今远在天边,而且就算此时也在的话,愿不愿意为了她与绥王撕破脸,也是另话。

想到这,眠棠举起的小弓,又慢慢放下。

她虽然自立了女户,可若事情闹大,必定还是要牵连外祖父家的,她不能像荒郊旷野上那般恣意行事,将绥王的手下都喂了恶狼。

这般被左右掣肘,眠棠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身为一个良民女子,竟然不如山上的盗贼活得惬意,最起码不用违背自己的本心,逢迎着这些个权贵……

就在院子里缠斗得厉害的时候,突然巷子外传来了阵阵踱步震地的声音,仿佛有千军万马涌来。

一时间缠斗的双方也停下来,只听着“轰隆轰隆”的脚步声是越传越近……

那些豪奴一看形势不对,互相递了眼神,准备先出院子看一看,可刚迈出门去,被一群铠甲猛士包围住了。

那些兵卒也不说话,抽刀就朝着这些人砍了过去。

几十把明晃晃的长刀劈来,叫人躲无可躲,当时就几个人的脑袋被开了血葫芦。

待得手起刀落斩杀了几人后,铠甲兵卒一股脑地涌进来,继续砍剩下的几个。

不过其中一个兵卒道:“大元帅吩咐了,将人剁在门外,别脏了院子。”说完这个,剩下的几个,已经被按倒在地,拽着胳膊腿儿拖出了院子,紧接着便是几声凄厉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将人拖到郊外乱坟岗喂狗!打几桶井水洗地!”伴着这一声喊,院子外伴着纷杂的脚步声,又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再过了一会,又是整齐的踱步小跑的声音,那一巷子的兵卒又潮水一般,撤退得干净了。

碧草仗着胆子,跟在范虎的身后往外探看,只见巷子里的各家各户也从院墙里往外探脑袋,一个个惊魂未定的样子。

可是这巷子里,除了一地的水渍和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道外,似乎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眠棠一时愣神,突然想到,他曾说,若是她找了别的男人,别怪他带着千军万马来算账,这疯话……竟然被他当真了……

绥王派出的二十多人,可是全死得干净了。这不能不叫刘霈又惊又怒!

更要命的是,西州连同周遭的乡县,如今已经被千军万马层层包围住了,就连他的别馆外,也戍守了一群穿着铁甲的将士。

那一个个黑瘦的脸儿,腾腾的杀气,简直是西北崔家军的不二标志。

绥王如今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万般无奈下,绥王少不得要去西周郊外临时设立的帅帐里,亲自见一见因为腿瘸,不良于行的崔行舟。

“淮阳王,您不去京城述职,却跑到西州这种小乡来抖威风……是不是有些过了?”

淮阳王坐在一把漆木轮椅上,神态从容,淡淡说道:“行军路过此地,昔日同年有事相求,只说他在西州为县丞,可是西州地界不甚太平,有泼皮欺男霸女,干出白日入室强抢民女的勾当。他既然求到本王头上,便派些人帮他维持维持街面的清明,也不麻烦,不过是几刀的事情。我那些儿郎们在战场上厮杀惯了,手下也没有轻重……”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绥王气得牙根痒痒,却也无法反驳了淮阳王。只不过在他看来,原来这李光才与崔行舟还是藕断丝连,并非真正的决裂。

若是李光才看中了柳眠棠,求着路过此地的旧主崔行舟帮忙,也是有情可原的……

当下,绥王气得倒是笑了:“一个失身的女子,竟然被李大人如此的看重……他一个登科及第,出仕为官的人是不要自己的名声了?这样的女人,是为妻还是为妾啊!”

崔行舟听了这话,脸色一沉道:“绥王这般就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透了小家子气了!我听着,都替你脸臊。您要是纳不着妾,要不要本王从人牙子那买些,送给绥王您泄一泄火气啊!”

其实刘霈说完这话,也自觉失态。实在是他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上,被崔行舟弄得栽了这么大跟头。

如今西北军将西州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早点让崔行舟这疯子松口,才好突出重围去呀!

少不得低声下气,暂时受了这厮的奚落。

崔行舟并没有跟绥王费太多的唇舌。毕竟双方干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混事儿!若是被御史知道,难免召来骂名。

既然又是互相拽了对方的小尾巴,当下也是伪善寒暄,只假装无事发生一般。

最后崔行舟给了绥王腰牌,让他可以勉强维持体面,离开西州去了。

再说,眠棠在那一场乱局后,便指挥着仆役们收拾院子。

结果一扭头时,便发现一个高大的长衫男子,拄着拐杖,顺着被踹坏的大门,很自然地入了她的院子。

第69章

眠棠一时愣住了,直直看着崔行舟不说话。

而崔行舟也没客气,跟进了自家院子一样,冲着跟他施礼的李妈妈摆了摆手,然后拨弄了一下晾在架子上的一串肠,吩咐李妈妈晚上蒸两根来吃。

然后他拄着拐,饶有兴致地查看院子的各个角落,最后举步就要往屋子里走。

眠棠这时也回味过来,急急立在屋门口,借着行礼问安,不让他进。

崔行舟这才正眼看眠棠,低下头挨着她问:“怎么行情见涨,这屋儿也不让我进了?”

眠棠觉得他说话有些不着调,只绷着脸儿,就是不动地方。

最后崔行舟干脆弃了拐杖,一把将眠棠抱起,几步就入了屋子。

眠棠才不让他抱,挣扎着要下地,却被他撂在床上不让起来。

崔行舟俯下头,贪婪嗅闻着她身上那种独有的绵甜气息,说道:“分开这么久,你就不想我?”

眠棠别着头不让他亲,恼着道:“这才不到一个月,怎么就分开久了?你怎么来这了?快起来正经说话!”

崔行舟见她真恼了,这才在她的脸颊上啄了一口起来,顺便拉拽着她一起来到桌边坐下。

只是坐着的时候,淮阳王顺嘴说了一句屋里的家具摆设得别扭,用起来不顺意。

眠棠用力翻了一下白眼,不过还是给他倒了一杯刚刚煮好的银耳红枣桂圆甜羹。

“王爷还没说,为何突然来到这里。”她一边敬递着杯子,一边问。

其实在眠棠出发不久,崔行舟便也上路了。

只不过他带着军队班师还朝,难免路程要慢一些,所以一日前才到。

而眠棠写的那封“交底”信也着实气到了崔行舟。

他不过是放她回去几日,却惹得镇南侯、绥王之流上蹿下跳,尤其是那绥王,竟然如此嚣张,被李光才敲打了一番后,就明目张胆地抢人来了。

崔行舟一想到若不是自己亲自到了,只怕眠棠已经被绥王那匹夫抢入别馆里去了。

若是那个时候,她的清白不保,脾气又倔,定然是要反抗的,到时候她那半好不好的手脚力气,怎么能抵得过绥王?

崔行舟竟然不敢再想下去,用力握住了眠棠的手。

眠棠被他捏的手疼,便小声叫:“干嘛捏得那么用力?”

崔行舟老实说出了心里话:“你……若跟别的男人好了,我可是要杀人的……”

眠棠想起在自己家门前丢了脑袋的那几个,便知道他说的不是玩笑话,于是静静地看着他道:“杀谁,我?还是我的家人?”

崔行舟瞪了她一眼,冷声道:“你都这么气人了,我何曾碰过你半根手指头?自然是杀奸夫……”

眠棠看着他杀气腾腾的俊脸,不知怎么的,突然想笑,也就这么噗嗤笑出来道:“你那奸夫是从哪头论起的?若细说,你也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这话刚说完,她才发觉自己造次了,怎么可以这么跟堂堂的王爷说话?

可崔行舟倒是没跟她摆什么官架子,只一把抱起她悠了一圈道:“我未娶,你未嫁,我俩现在顶多算是幽会的相好。”

眠棠被他的“相好”之词说得恼了,便道:“那我也一早跟你说了,要跟你彻底分了,你还干巴巴的来缠我?这次是去京城吧?将李妈妈和你的人都一并带走吧。你也看到了,我自立了女户,将来不嫁人也能过活,你若顶了醋意,就是不愿别人娶我,那我一辈子不嫁,你自去放心过你的快活日子去。”

崔行舟垂眸看着她,拉着长音问:“真是一辈子都不嫁了?你不是想生孩子吗?不嫁人怎么生养啊?”

他这么一提,眠棠立刻想起自己当“崔夫人”时那些没羞没臊的话来,登时不干了,只急急要起身,不再跟淮阳王说半句。

崔行舟岂不知她闹了别扭,便搂住了她低低道:“别气了,一切都尽交给我,到时候,你想生养多少都行……”

眠棠这几日已经被“妾啊妾啊”闹得有些意乱心烦,眼看着崔行舟又要旧事重提,再也忍不住,狠狠推开了淮阳王道:“我自知出身卑微,也无意攀龙附凤。人世间的活法多得是,难道不生养在王府侯门里的,便都是卑贱污泥不成?我如今活得且自在呢,就是吃喝不上的那天,在街边当乞丐也逍遥快活!你休要再提让我做妾的事情!谁爱当你的小老婆,只管当去!我柳眠棠若是再想你半分,是乌龟王八蛋!”

说这话的时候,柳眠棠的一双媚眼瞪得老大,跟个要吃人的小母老虎一般,全然不再顾忌着崔行舟的王爷身份了。

分开了这么久,崔行舟已经再清楚不过柳眠棠了。她这么说,便也能做到有一天,像忘掉那个子瑜公子一般,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崔行舟心里就升腾起一团不能抑制的怒火,甚至隐约有种疯狂的想法,想要将这女人锁起来,藏在金屋里,谁也不让看!

其实分开来的日日夜夜里,崔行舟心里掂量的事情,可比一门心思赚钱的柳眠棠要多得多了。

他也想忘了她,至此再不提北街那段荒唐的虚假日子。可是他就是放不下,一想到眠棠跟了别人,就像被人拉扯肠子一般难受。

不过最近,亡父的音容笑貌总是在他脑海里萦绕。

老淮阳王喜好女色,纳妾无数,可是若是细观那些个妾侍,眼睛眉毛鼻子,又无不肖似。后来他才知,父王在年少时曾经恋慕一位出身卑微的女子,却碍于出身太卑贱,也没有在一处。后来他娶了楚王妃,那女子也远嫁了。

至此以后便看山看水都是你……变得放浪形骸,荒诞不羁。

崔行舟小时,曾看见喝得酩酊大罪的父亲跟友人言:“就算封得万户侯,却不能随了自己的心性娶了自己真正的心爱之人,也是白忙一场,倒不如市井的蛮夫走卒自在……”

以前崔行舟每每想起父王涕泪纵横的这番话,都觉得发自内心的厌恶,觉得父亲这是在为沉迷女色,冷落母亲找寻的无聊借口。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怎么可以纠结小儿女的情情爱爱?

可是现在轮到了他的头上,他才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跟父王当年一样的境地。

不过他倒是很认同父王后来说的那番话。贵为王爷却不能娶自己最想娶的那一个,当真是窝囊到家了!

那个子瑜公子,便是为了权利抛弃了眠棠。若是他也如此,跟那个卖屁股的皇孙窝囊废有什么区别?

如此想定了,便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崔行舟这次来,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就在眠棠瞪着眼儿,冲他发火后,崔行舟慢悠悠道:“谁说要娶你做妾了?”

眠棠没想到,他竟然是“你连妾也不配做”的态度,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伶牙俐齿的玉人儿,就那么噎住了,只撑着微红眼圈,胸脯起伏地瞪着他,那眼泪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了。

其实崔行舟也后悔自己一时又气她。他跟她这么久没聚,甜蜜都来不及,将人气哭了,不还得自己来哄?

于是立刻上前,一把抱住她,低声哄道:“不做妾,又来寻你,自然是想娶你为妻了!到时候你不生,也有人催你生不是吗?”

眠棠还沉浸在被他看轻的气愤里,却听他又张口说要娶自己,便只当他是在说些男人骗小姑娘时的甜言蜜语。

这时,她也缓过气来,哽咽着努力咽下委屈,尽量平静道:“总之,今日多谢淮阳王出手相救,我又多欠了您的人情,日后总归想办法加倍奉还就是了……时候不早了,王爷请回吧!”

崔行舟设想过在自己开口允诺娶眠棠后,她的各种反应。

娇羞的,喜极而泣的……可就没到竟然是这般若无其事的反应。

一会见崔行舟的俊脸也沉了下来,扬着浓眉道:“哪去啊?今夜我便住在这了!”说完便往床上一躺,将脚上的鞋子甩掉,动也不动了。

柳眠棠没想到他这般无赖,气得一扭头便出去了。

她出去的时候,板材店正好运来两块没有上漆的门板,比对一下门框,按上折页暂时可以应付一下。不然的话,女户人家,入夜了门户大开,实在是不像话。

等眠棠看着范虎他们七手八脚地将门板子按上,便又去厨房看李妈妈煮汤蒸腊肠。

眼看着李妈妈又开始炒了崔行舟爱吃的小炒肉,眠棠不淡定道:“你还真给他准备了?我说过留他吃饭了吗?”

李妈妈看着眠棠的样子,便知道方才在屋子准是跟王爷吵架了,便小心翼翼道:“家里的米面够多,也不差这一口。王爷在军中三餐不定,听说最近有胃寒的毛病……到饭点了,若是不吃,等会去的路上怕要闹得胃疼……”

眠棠不说话了,只沉着一张小脸儿,在厨房里又转悠了一会道:“今天的米还像昨日那般放水?”

李妈妈以为她老毛病犯了,又要挑刺,便低声道:“小姐说了爱吃硬些的,所以还是昨日的那些水……”

眠棠又不说话了,转了几圈后,自己取了小砂锅,舀了一小大米,还有一大勺黄澄澄的粟米,加了水,放在一旁的小灶上开始煮粥。

李妈妈没吭声,可转过头来时,却是无奈地抿嘴一笑:这位小姐啊,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大约是听她方才说王爷闹了胃病,担心焖煮的饭太硬,会伤胃,便煮起养胃的粟米粥来了。

唉,若是寻常般配的多好啊!王爷便也有了真心疼他的妻子了。

眠棠将砂锅放好,又盖了盖子,便出了小厨房。经过自己的屋室时,听见里面传来鼾声,才知那人竟然睡着了。

崔行舟受伤以后,便一直赶路,舟车劳顿,到了这里,着实累了。

现如今躺在眠棠的床铺上,被子枕头上都是她芳馨的气息,心里这么一松,就这么睡着了。

眠棠进来时,便看见崔行舟脸儿埋在枕头上,舒展腰肢,四肢修长,双目紧闭,沉睡的样子。

他的模样生得好,虽然在西北晒得黝黑,却更加散发出难以抵挡的铁骨英朗的魅力。

眠棠此时,才放心地多看了他几眼。

不得不承认,她遇到的男人里,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了。总之,他的眉眼身型都顺了她的心意,若是不想他干的恼人事儿,只单看他的睡颜,可以这么静静看上一天。

想到他胃寒的毛病,眠棠扯过被子轻轻替他盖上,然后去箱子里抽了一条被子,转身去了隔壁的丫鬟房间里,准备今晚在那睡。

崔行舟连着几夜没有好好睡,这酣畅的大觉醒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睁开眼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

李妈妈守在门口,听见王爷起床的动静,便将准备的饭菜给他端到了屋子里。

崔行舟也是饿了,大口吃着饭菜,然后问:“小姐人呢?”

李妈妈老实道:“吃过饭后,便去了隔壁的厢房里歇息去了。明日陆府要过礼,说是二房的小姐要定亲了,小姐也得过去见礼,所以得早些睡。”

李妈妈这么说,也是暗暗提醒王爷,可别大半夜去折腾柳小姐了。平日里总是沉静大方的小姑娘,每次都被他撩拨得郁郁寡欢,她看了都有些心疼。

崔行舟当然不会去折腾眠棠了。他这次打定主意要娶她。自然要过了陆家家人那一关。明日里陆家人都在,那他自然也要跟去。

这么想罢,崔行舟吃完饭,便去看了看眠棠,只是她的房门插了门闩,怎么推也推不开。

崔行舟怕吵醒她,便又转身回到卧房里去了。

第二日,卯时初刻,眠棠就醒了。

她现在住在临州,若是赶到西州陆府,路上还得花点时间,所以要早一些梳洗打扮。

她知道今日乃是陆青瑛的定亲礼,也不想抢了表妹的风头,只穿了一件淡烟色的长裙,在头顶梳了个高椎髻,简单地戴了两只玉花儿簪子固定一下。至于脸妆,也不过是薄薄打了粉,在唇上略点了下胭脂。

二舅舅家今天跟苏家定亲,弄得很是大张旗鼓,她知道二舅舅要面子,也备了厚礼给表妹。

等她梳洗打扮好了,出门时,才发现崔行舟也准备妥当,头戴玉冠,鬓边垂下透着金线的飘逸冠带,一身月白长衫,袖口缀着行云追月的纹路,很是雅致,他乃是宽肩细腰的身材,加上腿长,脚蹬着白鹿皮长靴往那里一站,标杆般笔直挺立,让人忽视不得。

就连他手上拄着一根玉质的拐杖,也添了别样的儒雅斯文气息。

眠棠咬了咬嘴唇,不再看他,低头问:“您要走了?请王爷走好……”

崔行舟板着脸看她撵自己。她说得倒好,只说以后不嫁人,可看看她的样子,稍微打扮一下,便唇红齿白,明眸照人,怎么都藏不住,世间的男子除非都心盲眼瞎了,才能任着这等姿色不嫁人。

想到这,他慢悠悠道:“我跟你一起去陆家。你若怕你外祖父说,就坐自己的马车,我的马车跟在你后面便好……”

眠棠这才察觉,他要跟着自己回陆家,于是紧声问:“王爷也跟去是要干嘛?”

崔行舟道:“我昨日跟你说的,感情儿你都没放在心底,不是说了吗,要娶你,自然得去陆家提亲。”

眠棠恼了:“我不是也说了此生绝不做妾,你提什么提?若是气坏了我外祖父,管你什么王爷,看我不跟你拼命!”

崔行舟倒是习惯了眠棠时不时露一露原形,便拉着小泼妇的手,镇定道:“我刚从西北回来,还没跟家里头说,不过母亲向来听我的,崔家的长辈也管不到我,待我跟你外祖父提了亲,再跟他商定三媒六聘过礼的事情。李光才也会替我们将婚书准备好,待定了亲,你跟我回眞州禀过母亲,再举行大礼。”

他说得郑重,全然不管身旁的莫如和李妈妈全都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眠棠虽然没有张嘴,可也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盯着他道:“你……疯啦!”

崔行舟微微一笑:“你走了以后,倒是疯了一阵子,不过最近倒是清明了些。好了,时辰不早了,快些赶路吧。”

说完,他想上马车,可是眠棠却死死拉着他的手道:“王爷!我是罪人之后,我哥哥还在流放中!这些都是更改不了的事实。您如今是护国有功的西北大帅,更是世袭的异姓王,就算您不畏世人的眼光,执意要娶一个有污点的女人,可您的母族家人却会因为这门亲事蒙羞!到时候,您便要日日处在烦扰中,再恩爱的感情,也要被消磨殆尽……眠棠有自知之明,也不想嫁您为妻,承蒙王爷的错爱,还请王爷早些回去吧!”

其实,眠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也是崔行舟先前一直犹豫的主要原因。可是现在,这些话从眠棠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便显得句句都那么刺耳不中听了。

现如今,在崔行舟看来,她出身不好,倒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了。反正他天生就是个迎难而上的人。

别人不敢征讨西北的蛮族,他敢;别人不敢娶的女人,他也敢!

所以听了眠棠的话,他还是那一句:“不是说了吗?以后的事情全都交给我,保证让你风光进了我崔家的门就是了……与你长辈第一次见面,礼太重,显得不合时宜。我给你外祖父备了老参和鹿茸酒,另外还有一对手玩玉核桃。给你两个舅舅也备了礼,你看可好?”

眠棠如今是确定崔行舟是真疯了,只能无奈地冲着李妈妈道:“李妈妈,你快劝劝你的主子啊!”

李妈妈的脑袋一耷拉,假装没听见。她虽然是个爱说教的婆子,可是也分人!让她去劝自家的小王爷?当她在王府吃了几十年的盐都白吃了不成?

崔行舟看眠棠都拉扯上了李妈妈,也是有些想笑,便拉着她一把抱起,一并上了他的马车,然后跟车夫道:“催马赶路!”

去西州的路途不算远,但也不算很近。

在这一路上,柳眠棠搞清楚了,崔行舟的确是要娶她,甚至没有问她就已经着手安排上了。

而崔行舟也搞清楚了,柳眠棠是真的不想嫁给她。她当初被他骗了身骗了心,失去的,要是要不回来了,但是不想再跟大骗子过一辈子。

等搞清楚这点后,崔行舟是真的生气了,一双俊目狠狠地盯着柳眠棠看,柳眠棠咬着嘴唇,别过头不看他,直到马车快要入城了,才问:“王爷,让我下车,然后您自回转去吧。”

崔行舟冷冷道:“柳眠棠,想什么呢?你已经是我的女人,却不嫁给我,是想着让我跪下给你认错?”

柳眠棠被他闹了一早上,原本昨夜就没睡好的头也痛了起来,此时上来劲儿了,只闭眼恹恹靠在了车厢上。

崔行舟知道她犯头痛的老毛病,失忆过的人,脑子总是时不时要闹一下的。

于是他连忙将她扯进怀里,娴熟地用长指按摩她的头穴。他这些按摩技艺,当初是跟赵泉学来的,按摩得很是精准有力道,眠棠的头痛略微舒缓了些。

崔行舟这才得空缓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着气,可你走了这么久,我都寝食难安,这惩罚也算是惩罚过了。你不嫁倒是解气,可是家里的老人该怎么想?你外祖父都这么大了,难道不想看你披嫁衣风光大嫁的那一天?你倒好,立了个女户,还要一辈子不嫁人,你说给你外祖父听了吗?看你外祖父不先被你气死!”

其实眠棠也知道崔行舟说得有道理。

可是崔行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吗?他满嘴的谎话,说不定骗了自己,又来骗自己的家人,她可不想让老人家被这个位高权重的大骗子给忽悠得晃了心神!

眼看着城门口就要到了,她得先下了他的马车,不然男女共处一辆马车,让家人看见,可真就说不清楚了。

第70章

除了大舅舅外,崔行舟是第一次见陆家的其他人。他想在眠棠的外祖父面前留下个好印象,于是便让眠棠回到了她的马车上。

然后崔行舟也不管眠棠,只让马车夫扬鞭子先去了陆家。

眠棠拦不住他,只能让自己的车夫也快些,可还是比崔行舟双轴大轮子的马车慢了些。

等她到了陆府门前时,正看见崔行舟跟大舅舅,还有几个表哥表弟立在一侧“寒暄”呢。

今日因为只是定亲,并没有通知亲朋好友,来的也都是陆家至亲之人,无非做个见证,看着陆苏两家签下婚书,再商讨着过礼的事宜。

骤然看见一辆甚是华贵的马车停在门前,陆家人也甚是错愕。

陆家二爷今日是准岳丈的身份,自然要拿着深沉,陪着老太爷等候在厅堂里。所以门口也只有苏家大爷候着,准备等苏家的长辈来,迎接过礼一类。

结果等来等去,苏家的车马未到,却等来了这么不知来头的一辆,等淮阳王拄着拐下来时,陆羡都看傻眼了。

顾不得礼节,只小跑地来到了崔行舟的面前,小声道:“王……王爷,我们府上今日有要事,您……若兴师问罪,还是什么的能不能……能不能缓一缓?”

陆羡心里有鬼,看见淮阳王总是疑心外甥女东窗事发,眼看着崔行舟下来,只想拦一拦他,免得冲散了二弟好不容易盼来的亲事。

崔行舟方才也把眠棠的话放在心底了。她说了,今日是她表妹成婚,莫要喧宾夺主,不让他来。

来是一定要来的!不过他的确不宜今日提亲。总要给老人家留个好印象,再徐徐提之,自然水到渠成。

于是他崔行舟也学了眠棠的样子,低声道:“眠棠跟我说了,您府上有喜事。所以还请陆先生莫要声张,就跟别人说我是您的一位故交好了。”

陆羡一听,闹不清楚这位王爷今日来是准备摆什么龙门阵,只能呆呆看着王爷“啊”了一声。

就在这时,几个小辈过来,好奇打量着淮阳王,一时咬不准这位满身贵气的公子是谁。

崔行舟倒是不见外地抢先道:“陆先生,还请麻烦介绍下,这几位公子可是贵府上的?”

陆羡又“啊”了一声,点数着几个小辈,挨个给淮阳王介绍。

所以当眠棠总算赶到时,崔行舟已经熟稔地跟她的表兄表弟们呼朋唤友了。

等眠棠闹清楚崔行舟充起了大舅舅的忘年交来,便暗暗用眼睛瞟淮阳王,示意着他快些离开。可是崔行舟只当看不见,吩咐侍从将带来的礼物搬下来,送入府里去。

等崔行舟跟着陆羡一路来到了厅堂时,便先给端坐主位的老人家问安。

他如今顶的是崔九的名头,眠棠不好贸然开口撵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跟外祖父寒暄,还被客气地让了位置。

陆羡跟父亲一般,江湖中人,爱结交三教九流,所以有个把忘年朋友来投奔是在正常不过了。

只是眼前这位年轻公子竟然说不好是干什么。说他是贵气逼人的纨绔,可照比先前那位镇南侯,可英武干练多了。

说他也是江湖中人吧,手上虽有拿握刀枪的薄茧,却少了江湖粗人不拘小节的豪气。

陆武上下打量了一番,虽然一时看不透这位崔公子,却不得不承认,这位可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而一旁马上就要定亲的陆青瑛也看直了眼——世间还有这般英俊的男子,只可惜……他是个瘸子。

不过这一点缺憾,很快也让人有些视而不见了。

崔行舟跟老爷子寒暄后,便命人呈上了见面礼,别的不提,只那一对玉核桃,那雕工精细,竟然是和田黄玉雕琢而成。有道是“玉以干黄为上,羊脂次之”。

这若是在前朝,黄玉压根不许流传民间,乃皇家御贡之物呢!可今世虽然不禁了,但这玉料太稀罕,民间流传得也不多,就算有也无非是玉蝉吊坠一类的小件,哪有这么大的一对核桃啊!

陆家的男人们押解镖物前都要估价,自然也见识过不少珍宝,可是像这样干黄颜色,透着温润质地的玉料,不说价值连城,却也不可估量!

陆青瑛听父亲小声跟母亲解释了那一对黄玉核桃的贵重后,再看向崔行舟,觉得这位大伯的忘年交崔公子,又英俊了几分。只恨自己竟然早早跟苏家定了亲,也不知这位崔公子成亲了没有?

一时间,陆府上下都在纳闷:这位崔公子究竟是什么人,竟然随随便便就拿了这么名贵的玉石送人?

而眠棠正跟表姐们坐在一处,虽然头疼,但不好伸手揉头穴。可她真想扯了崔九问:这叫礼不太重?

陆武也觉得贸然收下这礼不妥,连忙道:“陆公子,不过是登门拜客,我们陆家自好酒好肉招待便是,何必出此大礼,还请快些收回,老朽是万万接不得的?”

崔行舟微微一笑道:“家母喜欢收集这些个,家里的东西多,只不过随便挑拣一样出来,还怕老太爷嫌弃呢,我曾受了陆先生的恩情,得了陆家的一样宝贝,便是金山银山也当舍得。”

听他说这话,陆慕忍不住问:“大哥给了你什么宝贝?”

而陆羡倒知道王爷的话里指什么,连忙先推脱道:“哪里!我可从未曾许过……”

眠棠外甥女跟这位王爷私相授受,哪有经过他这个长辈的同意了?这个锅,他可不背!

就在这时,苏家定亲的人马终于上门了,门房急急来报,一时间陆家人也无暇问崔行舟到底得了陆家的什么,便去迎接苏家人了。

陆家定亲,崔行舟无甚兴趣,便先跟陆羡打了招呼,自去陆家花园走一走。陆羡要代表老太爷迎接苏家人,一会还要陪酒,一时也关顾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他带着侍从往花园子处溜达,就被二弟给拉拽走了

眠棠现在看淮阳王,跟个随时能被点着的炮仗一般,自然不放心他在外祖父家里瞎溜达。

她是外姓人,跟苏家人在门口打过招呼,充一充场面后,便可从容撤退,就算不陪席也无所谓。

不过,赶在陆家人回神前,将崔行舟带走才是真的!

崔行舟看着眠棠一路鬼祟看人,见无旁人才走过来撵人的样子,一时感慨道:“我是来提亲的,不知为何,竟有偷人闺女的感觉……”

眠棠可不想跟他乱扯,小声道:“时候不早了,王爷快回去吧。”

崔行舟反手拉着她的,道:“我是得回去,等一会你外祖父得了空子,我与他说完,便跟你回去……既然偷人闺女,便一不做二不休了,你且陪陪我,免得我乱闯园子。”

可就在这时,穿来了一阵咳嗽声,眠棠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外祖父正阴沉着脸,看着崔行舟拉她的手。

眠棠连忙将崔行舟的手甩开,冲着外祖父道:“……崔公子迷路了,我给他引引……”

陆武看了一辈子人,就方才崔行舟看眠棠的样子,哪里像刚认识的?

再加上这位公子姓崔……陆武的脸更加阴沉道:“请崔公子到老朽的书房里聊一聊。”

崔行舟倒是点头应允,跟在了陆武的身后去了书房。而眠棠已经恨不得立刻来一场地震,免得崔行舟那厮气死外祖父。

她扭头问李妈妈:“你们王府里就没人能管王爷?他这般天马行空的行事,也不怕气死他母亲?”眠棠觉得总得先知道崔行舟怕谁,才好勒住这疯王爷的缰绳。

李妈妈老老实实道:“原先倒是有……可是老王爷早几年就过世了……”

眠棠不相信地问:“那太妃呢……对了,他不是有个定过婚的表妹吗?他的姨妈就让他这么轻巧地解了婚书?就……就不管管他?”

李妈妈叹了一口气,倒是有些明白眠棠这么急的原因,但也老实交待了实底儿:“王爷平时倒是听太妃的话,但是他是拿惯了主意的人,若是打定了主意,太妃也难撼动……至于廉小姐……大约也就这么过去了……王爷可不是个肯轻易回头的人……”

眠棠可并不相信李妈妈的话。当初她可是跟他在武宁关说得好好的,他不也尽失言了吗?回头草啃得可香了!

如此说话不算数的人,怎么可信?现在他倒是一时想娶自己为妻,待得过后明白过来,想要反悔也是易如反掌。

可是他偏来折腾她的家人,若是外祖父被气着了……

眠棠越想越不放心,最后干脆一路小跑追撵到了书房,原本以为里面会传来外祖父的呼喊喝骂声音,谁知道,里面竟然是静悄悄的。

眠棠小时就爱趴外祖父的书房,倒是知道哪里偷听最便利。

于是她寻了靠近假山的那一处窗子,用手指头将窗子捅破,探看里面的动静。

这一看,眠棠都心惊,只见崔行舟竟然跟外祖父盘腿坐在席上喝茶。

他擅长茶道,一壶香茶泡得是行云流水,待茶叶化开味道,便敬奉一盅茶递给了陆老爷子。

陆武却不接杯子,只细细打量着崔行舟,突然开口道:“我的外孙女曾经在西北结识一位故人,听我家老大说,他好像也姓崔……”

陆武毕竟是老人精,看着大儿子也不像是跟这位崔公子莫逆之交的样子,倒是带了些疏远敬畏之意。

他原也没想到其他方面,可是就在方才,看着崔公子去拉眠棠的手,而眠棠竟然没甩开他时,心里一下子就明镜了。

不过眠棠是女孩子,脸皮薄,他总要给她留些面子。于是将那小子叫到书房里来问。

崔行舟倒是知道绥王使坏写信,泄了柳眠棠在西北跟人结为假夫妻的事情。

他虽然想着今日不提,可是既然陆武提出了,他便落落大方承认了。

“与眠棠相伴两年的正是在下……”

就在崔行舟开口承认时,陆武老迈的身子仿佛注入了精气神一般,腾一下蹦了起来,转身就去抽挂在墙上的长剑。

眠棠暗叫不好,赶紧推开窗子,提着裙摆从窗户上翻了进来。可就是这般,也没有拦住外祖父,那剑已经劈向了崔行舟。

崔行舟坐在原地闪身避让,最后两根长指夹住了剑刃。陆武眼见刺不中他,干脆举脚去踹他的瘸腿。

这次崔行舟没有躲,闷哼着受了老人家两脚。

眠棠跪在地上,扯住了老人家的胳膊,急声喊道:“外祖父,不可如此!”

可陆武却可着心性又连踹了好几脚。崔行舟也不躲了,只用伤腿承着老人家踹,许是伤口崩裂,那白色的裤子一下就透出了血红色。

柳眠棠无奈,只能说出崔行舟的身份,跟外祖父疾呼道:“他……他是淮阳王……外祖父,你快住手!”

陆武又连踹了几脚,脑子里才渐渐醒悟过来外孙女喊的是什么。

淮阳王如今功盖千秋,大燕王朝上至老叟,下至总角儿童,有谁不知西北大帅驱除蛮族的威名?

陆武万万没想到这般功勋卓著的王爷,竟然是骗他外孙女的无耻之辈,一时间不由得愣愣,然后瞪着眼与眠棠道:“他告诉你的?这样的话,你也信!”

崔行舟无奈地站起来,也不管鲜血淋漓的伤腿,然后对陆武道:“老人家,在下的确是崔行舟。”

然后扬声对门外的莫如喊道:“去,将万岁的册封的圣旨拿来,给老人家瞧。”

那莫如不一会,便进来了,从一个锦盒子里恭敬地呈出黄卷轴,舒展给陆武看。

那明晃晃的玉玺章印,可不是一般人敢伪造的。若是骗闺女的,这样可是下了血本了!

其实陆武方才说完质疑的话后,自己也渐渐醒过腔来了。这个年轻人出手阔绰,一份随便的见面礼就是前朝的内贡黄玉,可见身家不凡。他方才行茶时的做派也绝非平民百姓。

更重要的时,方才与这小子过招时,他虽然没有起身,可是那等身手,也能看出不凡来。

若是寻常的骗色之辈,岂有这些本事?当初大儿子说起这个色徒时,总是吞吞吐吐,不肯说出名姓。陆武如今才知,原来是不敢说出啊!

眠棠也急了,她也万万没想到平日里走动都有些吃力的老人,竟然暴打崔行舟一顿。

虽然姓崔的干的不是人事,换成别人就算被姑娘家活活打死也是活该!可他偏偏是西北大帅,堂堂的淮阳王,千军万马还在城郊扎营呢,外祖父却将他的伤口踹裂,若是他翻脸,外祖父立刻就能锒铛入狱,被施以重刑。

想到这,眠棠心里也是气,回身望向了崔行舟,崔行舟倒是没有羞恼的意思,而是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冲着陆武抱拳道:“眠棠说过,世间最疼她的,便是您老人家。我与她当初误会一场,她负气跟大舅舅离开。我当时被西北战事拖累,不能去追撵她。如今西北平定,我也班师还朝,便特意路过西州,准备上门提亲,不知老人家可愿将眠棠托付于我,我定然待她如珍如宝!”

陆武刚才动了元气,如今被崔行舟的真实身份惊骇到了,顿时抽干了力量,被眠棠搀扶着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微微咳嗽了一下,有气无力道:“你也打算纳妾?”

崔行舟立刻回道:“我尚未娶妻,为何要纳妾?自然是娶眠棠为正妻!”

陆武听了,却不相信,只阴沉脸道:“王爷,我们家虽然是镖师出身,比不得王侯将相,可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杂草。您是位高权重,可也不能不明不白骗我们家姑娘。您说娶妻,是打算跟我们私定了吗?您家的长辈有谁?三媒六聘该怎么过了名堂?”

眠棠一听,急了:“外祖父,我不……”

可惜她还没说完,崔行舟已经从善如流道:“老人家放心,这些个我都想过了。大燕律法,婚书若父母不在,可由官家出面,做证婚之人。西州的县丞李广才已经拟写好了婚书,我们两家签写的时候,他会带西州有头脸的官绅来做见证。三媒六聘也一样不会缺少,等我带眠棠回转眞州时,再在王府过礼,保证办得热热闹闹,不叫眠棠跌了面子。”

陆武一听,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虽然离得远些,到时候,我会叫我的两个儿子出面,也不会叫眠棠娘家无人……”

眠棠万万没想到,这一老一少方才还剑拔弩张,现在竟然谈到了婚礼的细节上了,而且还探讨得如火如荼。

她气得大声打断了他们的话道:“我如今自立了女户,便自己当家做主!谁说我要嫁给他了!”

陆武一愣,开口道:“你不愿嫁……可是因为他有什么不堪?”

崔行舟听闻了立刻道:“在下从小自律,并无什么不良嗜好,与眠棠在一起时,也是举案齐眉,相处融洽,若不是迫不得已骗了她,被她恼了,如今也应该早早儿女双全,在您老人前膝前承欢了。”

陆武看了看眠棠瞪着崔行舟,气得似乎说不出话的小脸,想了想开口道:“还请王爷先行一步,有些话,我想跟我的外孙女商议一下。”

崔行舟拱了拱手,起身准备离开,就是腿伤得厉害,被莫如勉强搀扶着出去了。

待王爷走后,陆武才问:“你不愿嫁给他,可是真的?”

眠棠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慢慢与外祖父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陆武听了,却觉得这都是女孩家的置气,在老人家看来,那个崔行舟端看外貌谈吐,真是跟眠棠甚配。只是他的家世实在是太高了,着实是硬伤。

若是眠棠跟他毫无瓜葛,陆武也觉得高嫁不是什么好事。眠棠自开了女户,招赘入门才是最好的。到时候眠棠拿捏着屋舍钱财,以后也过得扬眉吐气不是。

可偏偏她已经失身给了那个王爷,而且做了两年的夫妻,同吃同住,试问以后还怎么做姑娘嫁给别人?所幸那个王爷还算有担当,愿意娶眠棠为正妻。若是就此嫁了,倒是能让眠棠保全名声,抬头做人。

但是眠棠不同意的话,他这个做外祖父的也不好勉强,于是叹了一口气道:“高嫁的确不好,也不知那位太妃的脾气秉性如何,你嫁过去会不会受气……我当初将你母亲嫁到柳家就是高攀,害得你母亲被你父亲嫌弃了一辈子,活得郁郁寡欢。如今轮到了你,我又怎么能迫着你嫁入高门受罪?既然你不同意,我便回绝了那位王爷。”

眠棠蹙眉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才说:“外祖父,我自立女户就是不想连累陆家。所以这婚事你莫要担心,我自跟他解决了就是了。他虽然有时候骄横些,但也不是绥王那等子欺男霸女的人……”

陆武听了,倒是琢磨出些意思来,便问:“若他不是王爷,而是寻常的兵卒,你可愿意嫁?”

眠棠没有说话,只默默将外祖父的长剑挂回去,便跟外祖父施礼告辞了。

陆武望着她的背影,也叹了一口气。那些小儿女之间的怄气,他可参和不来。

既然那淮阳王假模假式地上门讨打,挨了他的踹,想来也知道外孙女不好哄,要吃些苦头。

眠棠的主意正,她的婚事,他也不参合了,由着她自己来吧!

等出了陆府时,柳眠棠才发现崔行舟没有走,而是坐在马车里等她。

当莫如请她上车时,眠棠倒是钻入了马车,看着他还没有包扎的腿,气呼呼道:“此处没了外祖父,你还苦情给谁看?我外祖父那么羸弱,你就躲不开吗?非要生生挨上几脚,让我外祖父担了殴打大燕功臣的罪名!”

崔行舟扬眉道:“我若不挨这几下,你外祖父能消气消得那么快?我看满陆府里,就他老人家最通情理,你无事时,跟你外祖父学一学,别老臭着脾气,像茅坑里的石头一般。”

眠棠正给崔行舟查看伤口,拿了马车药箱子的绷带,给他上药包扎,可听他的奚落之言,倒是抬头冷笑道:“就是又臭又硬,也没耽误王爷你抱着亲!”

崔行舟觉得此话很有道理,于是抱住了柳眠棠又亲了一口:“奇怪!闻着臭,怎么亲上了又这么香呢?”

第71章

眠棠以前总觉得自己的夫君是天上的谪仙,不食人间的烟火。

现在天仙总算脸朝地落下,摔裂开了口子,露出一身的毛病。

今日又多发现了一样毛病——他这嘴可是真是欠打呢!

先不说香臭,外祖父将他踹伤,若是崔行舟追究起来,外祖父不占理。不过他做得也真是太过了!特意将伤口处递过去,迎着外祖父的脚,能不出血吗?

崔行舟的腿伤犯了,直说不能回城外大营,要在眠棠的小院子里歇息才能养好伤。

没有办法,这件事儿的确陆家理亏,眠棠也赶不走他,只能让他又住进小院子里。

崔行舟倒是觉得惬意。

在西北一个人苦熬了这么久,如今又能呆在有眠棠的小院子里,恍如间,好似回到了江南灵泉的北街,看着猫儿绕着花间扑蝴蝶,手边是眠棠给他泡的香茶,全是岁月静好的祥和。

而那女子一身宽袍,云鬓堆腮,低头敲打着算盘。那噼里啪啦的市侩声音,在这院子里,却恍如天籁幽弦,很是让人听得上瘾。

若是不是万岁催得紧,崔行舟觉得自己能在这住上小半辈子,这么想着,他便挨着眠棠坐,顺手拿了梳子替她梳理乱蓬蓬的头发。

她还恼着自己,不愿跟自己同睡一屋。

崔行舟并非急色的人,虽然时时都想按着她煮粥,可是如今含饭还夹生,只能自持着不惹得她恼。

不过一大早时,他还是忍不住去了她的屋子闹她,惹得她没有梳头,就急匆匆扯衣起床,气鼓鼓地坐在桌边理账。

这头发不梳怎么行?崔行舟替她梳拢一下,幸好她的起床气似乎消了不少,倒也乖巧让他梳。

眠棠知道天上下来这位,沾染着一身无赖气息,哄撵不走他,就任着他梳头,自己继续理账。

崔行舟一边梳理着她如乌缎的长发,又语重心长说教道:“跟我置气归置气,生意还是要理的。你当初倒是一走了之,灵泉镇上的生意也不管了。好在掌柜尽心,没有出什么大乱子,等回了眞州,你要好好打理。这些都是你的嫁妆,存得厚实些,将来也能传给我们女儿啊!”

眠棠抬头挥开他摸向自己脸颊的长指,垂眸问:“哪个要生你的女儿?”

崔行舟垂眼搂紧了她道:“你走的时候,西北军一路开拔,本以为离你越来越远,便可不用想你了。可你明明来西北贩羊都不肯见我。我听说时,心里真是难受,更不愿去想你以后跟别人结婚生子的样子。所以我让人看紧你,不让你嫁人……我这么难受,而你心里其实也有我,现在你这么坚决不嫁,难道你就能忍心看着我娶别人?”

眠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只是她知道,在她心里其实也不能那么无动于衷,尤其是他说他心里难受的时候。因为她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崔行舟见眠棠不说话,便知道她其实也听进去了,于是又道:“淮阳王府又不是龙潭虎穴,我更没有通房丫鬟,婚前美妾,跟你争宠相斗。你只需要敬奉我母亲就好。而且王府也不是乡绅地主家,时兴恶婆婆磋磨儿媳妇那一套。我母亲每天里茶会戏社忙得很,你晨昏问安能看见她就不错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

眠棠偏脸儿看着他:“我母亲当年想得也简单,可得了父亲厌弃时,家里的老仆都能跟她顶嘴。你们王府规矩大,我是个无根基的,若是被你骗的嫁进去……你哪天看我不顺眼了,连个看门狗都能跟我吠……”

崔行舟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若说别的我还信,就你柳眠棠的脾气秉性能任着下人欺负?若是有狗朝着你吠,只怕也要被你掰了狗腿喂狼了……我府里的大嬷嬷李妈妈不也被你摆布得明明白白了吗?”

眠棠被他怼得有些无话,他说得有道理。若是有人平白无故欺负她,她的确是不能忍的。

可是真入了王府要应对的人情世故,绝对不像崔行舟说得这么轻巧简单就是了。她生平胆子很大,从来不发怯面对任何事情,但是这次,她真有些怕了,被崔行舟骗怕了……

“你我的感情,不过是空中的楼阁,骗局一场。且不说你用了几许真心……以前我敬奉着你,相处得甚是融洽,可我入了王府,恐怕就没那么多的快乐了……你若真心爱我,便就此相忘江湖……我不想以后想着你尽是悔不当初……”

她想的,远比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想得要多。以前在北街里哪叫真过日子?不过是过家家酒一般而已。

他一时头昏,冲动着要娶她,她若也头昏答应了,婚后便是无尽的烦恼事情。他是生来做大事的,需要的是与他相配,能从容应对王侯贵胄交际的贵夫人,而不是老太妃都不能认同的江湖儿女。

母亲当初也是爱极了父亲的,不然也不会拼着嫁过去给哥哥当后妈。可是后来怎么样?深浓的爱恋,在婚姻的细碎日子里回消磨得什么都不剩了。

想着母亲临死时,哀怨以及的眼神,却绝口不提父亲一句,眠棠就曾暗暗发誓,她嫁的丈夫一定要真心地尊重,礼待她之人。

母亲生前时时被人戳着脊梁骨,嘲讽她攀附官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过!

如今崔行舟逼迫得紧,她也将心里话尽是说了出来,只求他明白她的想法,好聚一场之后,也就好散了。等久久不相见时,相信他也好,她也罢,初时都会难受,总会有情淡了无痕的一天。

崔行舟耐着性子听她讲完,拧着剑眉道:“我并非你父亲,也知你什么样子,怎么会日后嫌弃?你只要心里满装着我,那些个杞人忧天算得了什么?没听过人因为噎了一下,就不吃饭的。至于我骗了你,一早便认了,你狠心离开我这么久,也是解气得够了。若是因为这个你就拒了我,我可不答应!”

干脆扭过她的脸,照着那香唇热切地吻了过去。

柳眠棠被他哄得有些意乱心烦,亲过一场后,也不爱跟他说话。

崔行舟贴着她的耳朵,低低道:“从来没见你这么瞻前顾后过,难道我骗了你一场,你就这么轻易放过我?既然我骗了你的色,换你骗我的财可好?到时候我将彩礼给足了,你若觉得风头不对,就卷着彩礼走人……”

眠棠被他说得噗嗤乐出来:“我又不是土匪,怎么卷你的彩礼走?”

崔行舟见她松缓了态度,又低低说:“今晚跟我住可好?我昨夜想你想得后半夜都说不着……”

她总是不答应,他就只能干饿着不能食。试问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儿能忍得了这么久的素。不管眠棠答不答应,他今夜都要留宿在她的屋子里。

铁石心肠的女人,难道她每每午夜梦回就一点也不想他们曾经的恩爱缠绵吗?

眠棠这次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要出去,他则在她身后懒懒道:“一会吃过午饭,我还得去陆府陪老人家下棋。若是回来的晚,晚饭许是就在那儿吃了……”

柳眠棠没想到崔行舟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来不及斥责他,便紧声问:“你又去外祖父家作甚?谁邀你作客了?”

崔行舟紧盯着她被亲吻得嫣红的嘴唇,漫不经心道:“今晨,我让莫如提送的拜访条子,你外祖父准了,还说留我吃晚饭……没事儿,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

眠棠如何能安心忙自己的?谁知道着满肚子鬼主意的王爷去了她外祖父的家里,又要设什么套子坑人?

所以到了最后,眠棠还是跟着淮阳王脚前脚后地到了陆家。

以前,眠棠总是认为夫君待人有些慢热发冷。但是几次的事情都证明,崔行舟的态度冷热的是可以把控自如的。

而这两次来陆家,崔行舟似乎立意将亲民随和的作风进行到底,跟陆家几个小辈也是亲和大哥的态度,跟着他们在院子里说笑了一阵,还切磋演示了小擒拿的手法。

陆家人都尚武,对于小字辈来说,千金的黄玉核桃也不及一套凌厉劲道的拳法叫人羡慕。

一时间,“崔公子”的称呼已经自动变成了“崔大哥”。

不知为何,外祖父并没有跟家里人声张淮阳王的身份,是以小辈们全无顾忌,跟崔行舟很是热络。

表哥表弟们在庭院里演拳,女眷们则坐在厅堂里听着二房的全氏说着昨日定亲的事情。

眠棠也是今日才知,那苏家过礼的单子单薄得很,略有些不上台面。

据全氏的父亲介绍,苏家乃清流,不实行奢靡浪费的那一套,儿女的婚事上也奉行先贤从简的风尚。

全氏虽然平时极力向官眷身份靠拢,可在女儿的婚事上却市侩得很,这彩礼少得一阵风能刮到天上去,叫人脸面怎么挂得住?

不过陆慕认为全氏眼皮子浅。想他陆家也不过是镖师出身,攀附上苏公子这样的官宦人家,若再像小乡穷民般贪图多些彩礼,就太让人看不起了。

所以陆家非但不能提,反而自己准备嫁妆要厚重些呢。

大房的表姐寻空子时,偷偷跟眠棠讲,说是二叔去跟老爷子要孙女的那份嫁妆,结果被老爷子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直说家里的硕鼠将家底都掏空了,哪里有脸来要?若是非要充数的,便将他那用了二十来年的铜夜壶端走算了!

眠棠低头没吭声,因为她知道外祖父将原该给表妹的那一份都给了她。只是若她再还给表妹的话,就泄了外祖父的底儿。更何况,眠棠总觉得那个苏家不是什么好东西,表妹带着大笔嫁妆过去,并非什么好事。

二舅舅最近正有徇私的把柄被捏在人手,所以被老父唾骂也不敢声张,至此灰溜溜回来,自己出了嫁妆就是了。

经这一遭,其他人才发现这二房的家底有多阔绰,那陆青瑛嫁入苏家应该也能扬眉吐气。

不过陆青瑛跟她娘亲一样,心里略不舒服。主要对被大爷的那位忘年交彰显的,斯文的苏公子就不那么出众显眼了。

更何况,苏家的所有彩礼堆到一起,都不如一对玉核桃值钱,想着苏家人看着他家陪嫁单子眉开眼笑的神情,陆青瑛就是心里别别扭扭的。甚至于有些幽怨这位崔公子为什么不早点来陆家,不然的话,说不定跟她定亲的,就是他了。

今日得了空子,二爷倒是问了问这位崔公子可曾娶亲。

崔行舟抬眼瞟了正给小外甥剥瓜子瓤的眠棠一眼,意有所指道:“还未定亲,想着在西州找个相当的姑娘,正好带回家成亲……”

他那一眼太明显,厅堂里的几个上年岁的妇人都看懂了。倒是惊讶地看了一眼眠棠,心:这柳丫头究竟是什么命?最近的桃花实在是朵朵开啊!

就连陆慕都是一脸的为难,可惜这位崔公子大约是不知道眠棠前头不光是有绥王强纳的事情,还有西北被男人骗婚的污烂事情……但凡个好男儿,恐怕都容不下她的那等子前尘啊!

所以他想着该怎么变法子提醒下崔公子,他家的柳丫头,已经被绥王看上了,若是贸然将她嫁出去,岂不是要惹恼了绥王?可惜陆家也没有了其他相当的女孩……

不过他也没有机会跟崔公子详谈,崔行舟跟小辈们讲解了一阵拳法后,便去书斋陪着老太爷下棋去了。

待得“崔公子”一走,这厅堂里的女眷们算是活络过来了。几个出嫁的表姐打趣道:“眠棠,我看那位崔公子一直看着你,要不要让你两位舅舅出面,说和说和?”

陆羡听了,又是一阵内火涌动,不断地饮茶消火。

昨日爹爹将他叫去,跟他说了淮阳王提亲的事情,只听得他肝胆都提到了嗓子眼。

幸而父亲又说,眠棠看样子似乎不同意。陆羡这才稍微心安了些。

眠棠当年在仰山上做的事情,他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不然眠棠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选如今朝廷是招安了仰山一干人等,可谁又能保证没有什么秋后算账啊?眠棠失忆了,正好跟仰山断得干净,跟他们再无瓜葛。

可是跟个昔日的死对头成婚……若是叫淮阳王知道了,倒是省了擒拿的功夫。

而眠棠也不接招,只想着崔行舟什么时候起身走,若是再呆得久些,只怕陆家人要主动开口提亲了。

而老爷子那边,今日跟崔行舟也是相处融洽,两个人也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成亲的事情,只单单下棋聊天。

若不是出了崔行舟骗了他外孙女的事情,陆武对他是一定会尊敬相待的。

崔行舟以一己之力,平定了西北,驱除鞑虏,乃大燕的首等功臣,当受天下百姓的敬仰。这样的人物来崔家,岂能不受到诚心款待?

而跟崔行舟下棋时,老爷子再次体会到,眼前的这个小子还真不是一般的人物!下棋招式犀利,吞棋子的本事也是一等一。

连输了三盘后,陆武略略有些变脸,挑着眉问:“淮阳王是平日里寻不到对手,跑到老朽这里抖威风来了?”

崔行舟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诚恳地说:“原本也想收敛锋芒,逢迎下老人家您。可是陆家的家风,向来是敬奉强者。我伏低做小,也未见得能博得您老的欢心。而且我想将来有人来娶我的女儿,我定然选个有本事的。那种拍马逢迎之辈,虽是做倒插门女婿的好料,但怎么能配得上眠棠?”

陆武听了这话听得舒心,微笑着道:“我那外孙女,的确有些本事,不是一般男子能配得上的……可是她不想嫁给有本事的,别人也逼迫不了她。”

崔行舟诚恳道:“人,我是一定要娶的,毕竟她已经跟了我两年。不过她现在心里泛着别扭,我也不好强迫着她,只是想先签下婚书,等她想通了再迎娶她入门。”

陆武摆了摆手:“我是不会帮着王爷您劝她的。她妈妈那时若是有她想得这么周全,也不会那么早过世了。王爷想签婚书,也的让她同意……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饭了,王爷还是请回吧。”

陆武老爷子今日的态度仍旧不是那么积极,不过照比抽剑砍人,又好了很多。崔行舟也没有奢望这位硬气老爷子能屈从自己的威名权势,就急急嫁孙女。

若老爷子是那样的人,只怕眠棠早就成了绥王的妾侍了。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反对,这便是极好的了。眠棠很看重她的外祖父,只要她家人不反对,他总能将她磨软。

既然陆家不给饭吃,崔行舟只能回了柳眠棠的小院子。

眠棠却留在陆家,吃过饭才回来。一进厢房,就看见崔行舟正倒在她临时的床榻上看书。

“时候不早了,王爷怎么还不去休息?”

崔行舟放下书走过去,一把抱起她:“你也不陪我,我如何睡得着?”

眠棠用力推着他:“你又不是小孩,怎么要人陪?睡不着,就找你娘去!”

崔行舟却抱着她不放,将脸儿埋在她的脖颈里,闷闷道:“不放,我想你想得紧……”

其实被他这么抱着,嗅闻着他身上特有的男儿麝香气息,眠棠也有些脸红发软。

他的模样长得好,眠棠一向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原先以为只有男儿才会见色起意,直到跟崔九行了夫妻之实后才知,女子若是馋起色来,也不知怠足。

每每想起她与他孟浪不知节制的那些日子,也是叫人心头一早发燥……

这么一走神的功夫,她就被他抱上了床榻,当他低头吻住她时,眠棠忍不住鬼使神差地便也伸手缠绕住了他的脖颈……

等到回神想要推开他时,已经是巨浪袭石,涌潮滚滚了。

眠棠的手脚虽然恢复了些力气,但哪里是身强体壮的崔九的对手?如此这般,待得浪涛收尾时,已经入了半夜。

眠棠乏累得手指头都抬不动,却不得不承认,与他分开这么久,若是能偶尔来上这么几次,当真似乎身心舒爽极了。

也难怪前朝的那个有名的妖后在皇帝死了后,养了那么多的面首。这般极品的男人,抵得上燕窝人参,滋补得很哪!

崔行舟并不知柳眠棠心里正琢磨着些不着调的养面首的事情。他素寡了这么久,堪堪解馋,只觉得若是不能将这女人娶回家,当真是余生难熬。

他都记不起,上次两人这般温柔缠绵后相拥而眠时是什么时候了。这般不说话,只听着彼此心跳,竟是觉得比方才的抵死缠绵还叫人留恋。

崔行舟亲了亲她的额头:“李大人明天就将婚书送来,你立了女户倒也省事,签过字,我便带你回眞州。”

眠棠没有说话,方才她因为好色,也没有拼死抵抗,如今再说嫌弃他的话来,就显得底气不足。

崔行舟如今也知道了她的顾及,便诱哄着道:“先签了好不好?又不是立刻成婚,你若觉得不好,也有悔婚的机会啊!”

眠棠懒懒地斜眼看他:“你倒是个退婚的熟手,可也要教教我?”

崔行舟也自知自己的把柄被眠棠握了一手,只是看她粉颊绯红,鬓角未乱的样子妩媚极了。当下也不再说话,只附身上去,再温热一锅喷香的米粥。

第二日时,两人起得很晚。

李妈妈倒是不意外两个人又合睡在一处。毕竟那两个人分开前,便已经如胶似漆,吃得正得味时被人撤了盘子,小儿女正情浓时,能不彼此惦记着吗?

王爷竟然会对一个满身江湖习气的姑娘动心,着实出乎李妈妈的预料。

不过那柳眠棠虽然不是大家闺秀,可她的心里也满是王爷。所以王爷有不好时,她也跟着牵肠挂肚,这点,可比那位廉小姐强多了。

只是两个人如今也是私下野合交好,待得过到名堂上,会在淮阳王府里掀起什么波澜,就让人无法预测了。

李大人是个办事的,没到中午,就亲自骑着毛驴将婚书送来了。

第72章

李大人赶路赶得甚是着急,那后背都湿透了,进了宅院门也没有急着见王爷,而是从毛驴的后搭袋子里拿出叠得整齐的白色长衫,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后,这才进了厅堂等着王爷和柳姑娘来签婚书。

毕竟是证婚的保人,总要穿得整齐些才行。

眠棠原本以为崔行舟在说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让李大人来送婚书了。一时急急地梳头打扮好见李大人,同时恼道:“我有同意签婚书了吗?你这将人喊来,岂不是赶鸭子上架!”

崔行舟一边替她往头发上插金钗,一边拉着长音道:“你昨晚……不是答应了?”

眠棠疑惑地眨了眨眼,不记得自己曾应过他。于是崔行舟将薄唇挨近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几句。

眠棠的脸颊像是被热气熏过一般,腾地一下红了。昨夜两个人胡闹时,崔行舟的确是使了法子迫得眠棠意乱情迷时,开口同意签下婚书。

“那……那时说的怎么算数?”眠棠扭头抿嘴,抵死不承认。可是崔行舟却搂紧了她道:“若是不想那些杂七杂八的,此刻我唯你不娶,你可曾愿唯我不嫁?”

眠棠静默了。是的,若是只想此刻,她也只愿与他一起的……

就在这时,碧草在屋外道:“李大人正等着王爷和小姐呢!”

崔行舟拉起了眠棠,握了握她的手,将她拉着出了屋子,去了厅堂。

到了门口,眠棠一时有些不想跨进厅堂。

崔行舟见眠棠不肯出屋接婚书,便拉着她的手道:“怎么?还要让李大人在门口等一天?”

柳眠棠深吸一口气,甩开他的手去了厅堂,见过了李大人,福礼问候后,嘴里唤着芳歇给李大人倒水。

李光才走得口渴了,接过芳歇递过来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而道:“柳姑娘,这是官府出具的文书,若是王爷有一日不认,你来找我!”

眠棠微微一笑,递过去一盘糕饼给李探花垫肚,嘴里却道:“那倒不必……只不过有一天我若解了婚书,是否也要经过李大人您之手?”

李光才差点没将嘴里的茶喷出去,他原先是以为只这位柳小姐担心淮阳王婚事提得不郑重,没有王府的长辈做主,到时候王爷变卦,女孩家的名节不保。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柳姑娘婚书都没签呢,就打着退婚的心思了……她可知道她在说什么?

想到这,李光才不禁狐疑看向王爷。淮阳王年岁正好,已经脱离了那时的少年稚气,儒雅里还透着难掩的英武气概,魅力尤胜从前啊!

当年他们在京城一同恩科,由此结识,虽然崔行舟被先帝爷撤了考卷,但也没有耽误同年交情。只是年少轻狂时,偶尔也有同席饮酒作乐,歌姬舞娘作陪时,不过这位淮阳王可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不跟那些个女子g狎玩嬉戏,而京城里的闺秀女子也不乏钟情王爷,暗地里给他递条子的。

“赛下惠”并非浪得虚名,京城里名花那么多,从没看见淮阳王对哪个女子痴迷得神魂颠倒,总是冷淡而不可接近的高不可攀感。

可惜了一群落花有意,而少年王爷流水无情。

没想到,当年被他们这些学子艳羡的俊美王爷,却痴迷了一位出身平平的镖局小姐。

这出身不相配也就罢了,让李光才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小姐貌似还有些嫌弃淮阳王,不甚情愿的样子。

柳眠棠看李光才诧异的样子,才发觉她在人前给崔行舟丢面子了。

别管私下里怎么闹,可眠棠并不愿别人轻看了崔行舟,所以连忙道:“大人不要误会,只因为王府的太妃大约并不知这婚事,若是她老人家反对……这婚书断不可以作数,不然王爷岂不是担了不孝之名。”

崔行舟深深瞟了眠棠一眼,才朝李光才望过来,眉峰都没有动,只是淡淡道:“李大人,还愣着干嘛,请说给柳小姐听,大燕的国法写得分明,除非万岁的赐婚,哪有人不能解除婚书的道理?”

李光才见淮阳王被嫌弃了竟然还没有恼,心里也是啧啧称奇,不过受了淮阳王的嘱托,自然要将差事办妥,所以他立刻接口道:“若是小姐有反悔的意思,你跟王爷商量好了之后,自然也能解得……”

眠棠抿了抿嘴,心里依旧不定,可是崔行舟便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她捏了捏手指,好半天,才迟疑地拿起一旁的毛笔,沾了沾墨汁,在婚书上工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光才在一边替请王爷长舒了口气,赶紧又递过去了印泥,让眠棠蘸取了后将手印按在名字上。

而崔行舟则毫不迟疑地婚书上龙飞凤舞写下自己名姓,不仅按了手印,还盖了淮阳王的私印。

李光才作为保人,也要签字画押,盖上官印。

这婚书虽然没有两家的老人到场,可也算不得私定终身,在流程上算是作数了。

李光才让两个人签了两份婚书,又写了保人凭证让二人签上名姓,便要带回府里存档去了。

崔行舟此时又婚书在手,整个人的眉眼都舒朗起来。

李大人大老远骑着毛驴子来一趟不容易,既然是证婚人,当然要留下来吃过酒肉才走,所以崔行舟吩咐李妈妈做菜。

李妈妈和莫如方才是在一旁看着王爷跟柳眠棠签下婚书的。

不过他俩都是有些面面相觑,表情一愣一愣的,压根不敢相信王爷还真就跟柳眠棠定亲了。

尤其是莫如,眼泪都要迸出来了。王爷是主子王府里没人敢审他。可他跟在王爷身边,知情不报,待会去了……不得被太妃扒了皮?

李妈妈想得就比莫如要多一些了。她有些后悔以前疏于指点柳小姐,若是真到了成礼那天,柳小姐要学的东西可多了,若是教不完可如何是好?

而眠棠被崔行舟半哄半骗地签了婚书,看着自己按了红印的手指头,还有些如在梦中,也说不清懊恼,还是释然,总之名字是签了,剩下的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看了。

虽然她如今自立了女户,可也要给外祖父通报一声才行,于是趁着崔行舟要跟李大人吃酒的功夫,便回自己的屋子里写信,让人告知外祖父,让他先知情,再选个吉日,跟崔行舟一起回陆家拜外祖父。

而崔行舟则跟李广才一同吃酒。崔行舟用了婚书在手,整个人都清爽了很多,与要好的同年饮酒,也是满脸真心笑意。

待崔行舟与李光才喝了几杯后,李光才想起件要紧的事情跟淮阳王道:“王爷,您也听说了京城日下的的近况吧?依着卑职的意思,您若是能拖一拖再入京是最好……”

崔行舟明白,李光才嘴里的“日下”指的是宫中。

少年天子的身子骨一向不大硬朗,最近竟然连续一个月没有上朝。只有帘后的吴太后主理朝政。

天子年少,自然也没有子嗣,现在朝臣们都在疯传若是天子真有不测,会选哪个皇子继续坐在那帘前的位置上。

崔行舟定了点头,淡淡道:“我也听说了,不过我在想着另一件事儿,这种情况绥王却赶着从京城里出来,你说他按的是什么心?”

李光才也是若有所思地点头,别人不知,可是他跟淮阳王甚久,自然知道这位看似闲云野鹤的绥王可一直都有称帝的野心。

而如今少年天子龙体不甚明朗,各府的皇子绥王却无事人一般离开了京城,这实在不符合绥王的狼子野心。

李光才被淮阳王引得想到这点,表情一紧,道:“那……要不要我派些人再去绥王那里打探……”

崔行舟喝了一口酒,道:“不必,无论他要做什么,我们都得置身事外,这也是我费力将你调到西州来的原因。眞州三郡……现在水深得很!”

李光才听到这里,却爽朗一笑道:“我还以为王爷全忘了正经事,是派我来此专作护花使者的。”

崔行舟微微一笑:“你也知我一趟西北耽误了太多,年岁不饶人,总要成家才好。”

李光才举起酒杯:“那在下便为王爷能娶到心有所愿而敬您一杯!”

不过李光才心里想得却是,不论公与私,淮阳王与绥王都对立上了。那绥王也看中了柳小姐,甚至不惜上门抢人强纳。

而淮阳王转身,却将绥王欲纳入囊中的佳人娶走了。

也不知道绥王知了,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这二位昔日同年引得推杯换盏,隔壁的柳眠棠却在咬笔头。

因为有外男在,李妈妈给眠棠准备了小桌子,将饮食排布好,端了过去。

看眠棠犹在愣神,李妈妈便暗暗叹了口气。

别人不知,她可知道眠棠并非攀龙附凤的女子,急切地想要嫁给淮阳王。

也是她家王爷有本事,被西北的冷被窝冰得打通了任督二脉,肯放下架子来找眠棠小姐了。

而柳眠棠也是架不住烈女怕缠郎,加上那个碎催的绥王逼迫,倒显得她家的王爷宽仁大度,宠着柳姑娘了。

这么细火慢炖的,总算熬炖了一锅子香肉,只可惜被按在锅里的那块肉,可能不及回神,现在正咬着笔头发呆呢。

李妈妈再清楚不过王爷的行动力了,他既然做了决定要娶柳眠棠,这小娘子就一定要娶回府里,按在自己的床榻上的。

所以李妈妈暗自提醒着自己,可要拿了柳小姐当未来的王妃好好侍奉,这位若是不出意外,就是将来淮阳王府的女主人!

想到这,她柔声道:“小姐,趁着饭菜热快些吃,今日做了您最爱吃的清炖猪豚骨。白汤熬得甚浓,只是要趁热喝才香……”

眠棠一抬头便看见李妈妈如沐春风地冲着自己笑。

虽然她知道李妈妈对自己很好,但是以前说话时,总是一股子大家子豪奴之气,带着自己的矜持与隐而不露的高高在上之感。

认识她这么久,可从来没见李妈妈笑得这么温柔里透着谦卑,谦卑里又带着亲切……那脸似乎比平时也白了几分呢!

接过李妈妈递过来的小汤盅子,眠棠饮了一口,白脸妈妈用心熬煮的汤,果然香醇……

趁着李妈妈服侍她吃饭的功夫,眠棠倒是问了问淮阳王府里的人口情况。

以前她不问,是因为跟她毫无关系。可是方才她被崔行舟哄得签了婚书,总不好反悔立刻撕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第一件事,便是要清楚知道自己将要嫁过去的婆家情况。

李妈妈倒是知无不言,只说崔家上面除了太妃外,老王爷剩下的妾侍不是进了庙庵,就是闲居去了庄园子。

这么一来,王府里只剩下两位儿女健在的姨娘——小李氏与秦氏了。

而这两位姨娘能留下来,还是因为太妃怕将人哄撵得太干净,会被人说闲话。说老王爷一死,她就刻薄了妾侍,才让儿子手下留情,留下来的。

两个姨娘里,小李氏有个庶出女儿崔忘兰,今年才十三岁,还没有订婚。

而秦氏则有个十五岁时得了痿症的儿子,在兄弟里排行为五,只是小小年纪时就成了瘫子,走不得路。但也因此,因祸得福,竟然能在当年王府里的血雨腥风里留存了下来,安静地偏居在王府一隅。

李妈妈当然不会说王爷的种种行事,可是眠棠听了,便也猜想出了个大概。

她以前以为的崔行舟,乃是富贵堆里长出的顺风顺水的王爷。可是乍一听李妈妈说,原先王府的妾便足有十二三个,通房一类算不大清时,就忍不住一皱眉。

他一个嫡子,却排行老九,上头哪一个兄长能礼让着他?可以想见王府里兄弟阋墙倾轧会多么严重。

不过……他那么多兄弟,最后府里只剩下个瘫子哥哥,他的手段必定是狠辣极了……

那样的崔行舟,是个她不甚了解的崔九。

李妈妈看眠棠一边吃一边做着手札记录,倒是赞许点了点头道:“小姐你天资聪慧,人都道王侯府邸深似海,淹死的自然是不知泅游的笨鸟。我们王府照比其他家,可是清净多了。太妃为人和善,只要你博得了她的欢喜,便再无旁人需要应承……”

眠棠却笑了笑道:“我再还,也比不得太妃的亲外甥女……对了,那个廉小姐退婚后,应该就不住在王府里了吧?”

李妈妈可不敢保准说这个,只能小心翼翼道:“毕竟是亲戚,总要走动了,大约逢年过节还要来的,不过等廉小姐定亲嫁人后,应该走动得不会太勤勉了。”

眠棠没有说话。崔行舟如今还挂着帅职,等入京述职,才能带她回眞州成亲。想来那时廉小姐应该也说亲事,也就免了见面的尴尬。

而眼下最大的事情,便是她跟崔行舟一起回家外祖父。

这次可不同上次,虽然眠棠自立了户头,可陆家也算得是她娘家。她跟崔行舟私下签了婚书,总要堂堂正正告知家里人。

所以定亲后的第二天,日头不错,也算是吉日。崔行舟便张罗着带眠棠回陆府了。

定亲的礼,他早在从西北开拔回来的时候,便让人从眞州运过来了。

这几日被船陆续运到了西州,正好装车挂彩。

这边张罗事情的,便是李妈妈了,指挥着崔行舟的近卫军,核对礼单子,将礼车装好,扎了红花排布整齐,然后整队出发。

十几辆的大马车,清一色的红布做棚子,挂着红花,着实惹人的眼。

西州百姓最近总是看这种奢靡的彩礼车队,一时也是好奇又是哪位王侯到西州提亲。

等看到马车依然朝着陆府的方向去时,人们都炸锅了。直说该不会又是有人向陆家小姐提亲吧?

这上次彩车提亲,可刚刚过去几日啊!怎么又有人提亲了?

而且这阵仗,竟然比上次还要阔错,十几辆清一色白马红车,一眼似乎都望不到头。

等马车到了陆家门口时。

陆家人已经挨挨挤挤站了一堆。

当崔行舟从马车上将柳眠棠扶下来时。陆家的女眷也是倒吸了一口气。

她们也着实没有想到眠棠竟然就这么跟这位崔九爷定亲了,而且跟家里人连招呼都不打就签了婚书。

昨天晚上老太爷才接到的信儿,今晨时,老爷子才慢悠悠地跟家里说了一句:“柳丫头定亲了,今日要上门,让厨房多做些菜。”

还没等大家闹明白呢,那送彩礼的马车队也到了。看阵势,竟然比前阵子的绥王还要排场。

全氏脸皮绷得紧,陆青瑛的牙缝里都在冒酸水。她当定完亲,苏家的彩礼被大风一处都能卷上天去!

柳眠棠这是诚心要挤兑她,给她难看不是?

陆慕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没想到眠棠竟然这么不识大体,生生去打绥王的脸,回拒了绥王不说,转身就答应了这个什么崔公子的婚事。

崔九倒是有钱,可是他有绥王滔天的权势吗?那可是当今皇太后的前儿子!万岁爷的皇叔啊!

想到这,陆慕心里立定了主意,眠棠既然开了女户,便自过自的去!这成车的彩礼运到陆家算是怎么一回事?若是让崔九的彩礼进了门,不就是陆家在打绥王的脸吗?

这么想罢,待崔行舟领着眠棠要迈进大门时,陆慕抢先伸手阻拦,也不看崔行舟,只面色凝重地端起长辈的架势,对她道:“你一早就立过了女户,从陆家搬出去,说好的自此以后,不拖累陆家。你当日说这话,我这个当舅舅的还欣慰,你可比你那拖累人的父亲要强。可是现在你定了亲,却眼巴巴地将彩礼往陆家送,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私下定的亲,是陆家的长辈给你选的呢!”

陆慕平日走的是左右逢源的套路,很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如今也是急了,当下要跟眠棠撇清关系。

陆羡在旁边看二弟突然发邪风,急得过去扯他的手:“你疯啦!怎么这么说话!”

陆慕以为大哥又来和稀泥,便不耐烦地一挥手:“大哥,你上一边去,这人也是你招来的!看着便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想要提亲,为何不问问我们陆家长辈?他是没妈生,还是没爹养?竟然这般自作主张……”

陆慕的声音很大,就是要让街里的人都听见。想来绥王没有纳成眠棠,一定还没有心死,若是此地有他的亲信,听闻了便也知,这柳眠棠是私相授受,陆家人可没有同意!

其实今日这阵仗,还真怨不得眠棠,是崔行舟坚持着让她在西州风光纳礼,免得绥王强纳的事情,玷污了陆家的名声。

十几车的彩礼,是单给陆家的,毕竟陆家也养育了眠棠几年。至于成礼时,他再备一份充到眠棠的嫁妆里就是了。

可没想到,在门门口处,却被陆慕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眠棠其实一听二舅舅骂人,立刻明白他的小心思了。

可……外祖父是没有告知家人崔行舟的身份吗?不然二舅舅怎么骂得这么肆无忌惮?

全氏这时也凑过来帮衬着夫君:“眠棠,不怪你二舅舅生气。做人眼皮子不能太浅!你说你放着绥王那般的品貌不要,非要寻个腿脚不便利的,就算他有再多钱,能有绥王尊贵体面……”

一旁的莫如再也听不下去了,就在全氏还要添油加醋时,依着纳礼的礼节大声喊道:“陆府外女,秀外慧中,气质如兰,才华比仙。故眞州淮阳王崔行舟慕名前来聘娶,礼单奉上,还请府上老太爷过目,商定成礼吉日!”

陆慕还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发泄,可是听到这里,一时愣愣的以为自己听岔了。

眞州淮阳王?就是那个平定西北乱局,扫荡蛮族七部的西北大帅崔行舟?这么大来头的王爷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就算他真是崔行舟,若是来纳妾的还能让人信。可他口口声声是要娶王妃的,偏偏还就选了柳眠棠这个罪臣之女,就叫人没法相信了!

这是哪来的骗棍?竟然胆大包天,装起功盖千秋的西北大元帅来骗闺女了!

第73章

陆慕还要冲人瞪眼睛,陆羡总算是来得及伸手捂住了弟弟的嘴:“陆慕,你是清晨喝得迷糊了?柳丫头大喜的日子,你耍什么酒疯!”

然后他一脸尴尬道:“王爷,您别介意,我与爹都没跟家里人说起您的身份,加上我弟弟早上喝了二两酒,一时无状……”

哪有人清晨饮酒的?这话细细追究可站不住。不过崔行舟微微一笑,顺着陆羡的话道:“既然是醉话,本王自然见怪不怪……既然以后都是一家人,毋须太过客气,且进厅堂说话便是了。”

就在这时,一队铁甲铁盔的兵卒前来拆卸彩车,往陆府里运东西。

而莫如依照纳礼惯例,立在门口便照着礼单子高声喊诵。

许多物件并没有装箱,直接端出来让人看的,无论是玉雕的狮子,金镯、布匹,都是小乡之人连见都没见过的式样。

可是陆慕是识货的,当然能看出有些个甚至是大内御贡之物。若不是世勋王爷受了封赏,哪里会有这些个稀罕东西!

至于彩礼中必备的海味,也皆是特供的鱼翅鲍参。除此之外,据说还有田产铺子一类的。

总而言之,若真是骗子来骗闺女,这些个彩礼可是将陆家整卖了,都拿不出来的。

而且……那淮阳王的兵马就在西州府不远之处安营扎寨,这几日城里兵卒不断,哪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胆大包天冒充淮阳王的?

待得彩礼鱼贯而进时,又看见父亲和大哥似乎对这位淮阳王的身份毫不怀疑,而且那崔公子手下皆是全副武装的兵卒时,陆慕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真的就是军权在握的西北大帅——崔行舟!

一时间,全家人都震惊了。

柳丫头这几年里,在外面到底是什么境遇?为何接二连三地结识王侯将相?而且堂堂淮阳王真是娶了她为正妻?

就在一干人等有些傻眼的静默不语中,崔行舟已经带着眠棠给陆武老爷子奉茶见礼了。

陆武到底是老江湖,人上了年岁,对于世间的浮华看得也淡然了些,加之他一早就知道了崔行舟的身份,倒也能不卑不亢地应对。

待二人施礼后,陆武看了看这两个人,若是不提出身等阶,眼前的这对小儿女着实登对。

也不知这小子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缠得外孙女点头答应了。看着眠棠今日精心梳过的鬓发,淡扫的娥眉,并无不甚情愿的样子。

若是她真心愿意,那边一切都好。于是他开口缓缓道:“眠棠这孩子,自小失了母亲,脾气也随了我,倔得很,承蒙王爷不嫌弃,看上了她,还请王爷日后多多海涵,若是她真顽劣不受教,你只管将她送回陆家,我会替王爷管教……”

这话说得,在座的女眷都觉得自己家长辈不着调。哪有在定亲的日子里,讲论以后将女儿家送回来的事情。

可是细细一想,聪明些的便能听明白老人家话里的意思——“我外孙女再不好,您也要大人有大量别罚了她,把她退回陆家就好,我要!”

崔行舟也明白,老人家这是怕他薄待眠棠。

不过祖孙二人倒是想到一处了,还没有成婚便先想着如何妥帖的分开,可是将王府看成龙潭虎穴?若是换成旁人,崔行舟老在就勃然大怒了。

可是现在他求着人家的闺女,只能态度诚恳郑重道:“我既然决定娶她为妻,自然要敬她爱她,怎么会将她送回来?请老人家您放心好了。”

陆武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接下来便是讨论以后的成礼之事等诸多事宜。

因为崔行舟如今是还没有卸下军务之人,归期不定,所以并没有钉死婚期,只说定待举行大礼前,陆家会派人赶往眞州参加成礼。

而眠棠的嫁妆几何,崔行舟连问都没问。他娶的是人,能嫁过来,他出了嫁妆都行。这样一来,照比平常人的纳礼步骤便又少了一步,

陆慕抽了空子,将大哥拉拽出来,气急败坏地问:“大哥,您和父亲都不拿我当陆家人了?淮阳王如斯尊贵的身份,为何不早些知会我?凭白让我在王爷面前闹这么大的笑话,以后如何再攀亲戚?只怕王爷对我这个当舅舅的都要心存不满了!”

陆羡从知道两个曾经刀光剑影的冤家对头定亲了起,就一直心里乱糟糟的,一时后悔没跟眠棠陈述厉害,一时又在想事已至此,还是不告知她,将此事彻底埋葬了才好……他心里正乱时,听见二弟来抱怨,哪里顾及上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只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攀什么亲戚?眠棠是远嫁,以后我们想照拂她都照拂不到,你待会寻了机会,向淮阳王道歉了就是了。”

说完,一扭头先走了。陆慕在身后喊,也不见大哥回头。陆慕讨了没趣,便气哼哼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等回去一看,陆青瑛都哭红了眼儿。他问了问全氏,才知道女儿就算不哭,那眼睛也是红的。

柳丫头这么亲事定得实在是高不可攀,让陆青瑛连比都没得比,只小声嘟囔:“大舅舅也是,认识这么显赫的人,却不告知家里,更不想着他的亲侄女,若是早些带回,说和给我……”

陆慕倒是有自知之明,瞪了女儿一眼道:“你当王爷是个母的就能娶?也不看看人家柳丫头的模样!只有那等国色天香,才能引得王侯竞折腰。你还是老老实实等着做苏家的媳妇吧!”

陆青瑛不服气道:“不是说表姐先前跟人姘居了吗?王爷若知道,还肯要她?”

陆慕差点过来扯女儿的嘴:“小祖宗,还嫌咱家今日闯的祸事不够?如今眠棠有了这么好的姻缘,便是我们陆家也跟着沾光,我还有事求着王爷呢,关于你表姐的那些个事情,你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提!”

对于眠棠在仰山上的营生,其实陆慕知道的并没有陆羡详细。那个柳丫头后来跟他不甚亲厚了,只跟她大舅舅甚好,什么事儿也都跟着陆慕说。

原先陆慕跟那子瑜公子先结识的,也隐约知道那位的身份不凡,只是后来家里出事,他急着回家占家产,免得父亲倒贴给了柳家,所以便跟仰山断了来往。

就是因为关于眠棠和淮阳王只见的恩怨了解不甚多,所以陆慕全然没有大哥陆羡的顾忌,只一心要攀附牢固这门贵亲。

虽然崔行舟不姓皇姓,可是他可比那个绥王有权势多了。这等战功显赫的王爷,将来的前途远大着呢!

按着陆慕的意思,待今日纳礼之后,便寻了机会给王爷道歉,修补一下亲戚之间的感情,再跟他慢慢提及自己漕运生意的事情。

因为眠棠搅合的,他最近进钱的买卖都干涸了。可她马上要成王妃了,手指缝里漏一漏的都够全家人吃一年的,若是再把持着船行漕运不放,就有些说不通情理了。

可是让陆慕没想到的是,那淮阳王来此就是求妻,既然婚书到手,就没有在此停留的必要,所以纳礼后的第二天,一直在城外驻守的西北大军就开拔继续前行了。

而柳眠棠也被崔行舟一并带着离开了西州。不过临行前,柳眠棠倒是将船行的生意移交给了陆家,不过是给了陆家的大爷,并再三交待着大舅舅,不可让二舅舅染指。

家里最近出了这么多的事情,陆羡也看清了二弟的贪婪,不用眠棠说也知道该如何行事了。现在陆家除了周济一两个孤儿寡母外,再无其他的元老要供养,支出也节省了一大笔。

而王爷给的彩礼,由着老爷子吩咐,过了场面后,原封不动,全给眠棠。祖孙俩分别之时,又是泪洒千行。

陆武对外孙女千叮咛万嘱咐,可也知道说再多也没有用,只盼着她比她娘的命好,千万莫要再遇到负心之人。

当大队前行时,眠棠在马车里还在不断地望着歧路长亭——老人家一直在那站着,久久不肯离去。

跟她同在一辆马车里的崔行舟伸手将她拉拽了回来,搂着她的肩膀道:“外面风大,你有才哭过,小心吹伤了脸。”

眠棠小声道:“不是先前说好,你去京城,我留在西州等你就好吗?为何又带着我跟你一起走?”

崔行舟握住了她的手,单手擎着她的下巴道:“你就舍得跟我聚聚就分开?将你一个人留下,说不定你又要起什么花肠子,还是老老实实地跟我走,我时时看着你才安心。”

眠棠靠在他的怀里道:“不是都定亲了吗?你还有何不放心的?”

崔行舟微微一笑,低头亲吻了她一下后道:“等你诞下我的孩儿,我才放心。”

被他这么一提醒,眠棠才后知后觉,这几日他总是留宿在自己的屋子里,百无禁忌的,如若一不下心怀了身孕,可如何是好?

可是崔行舟却说她多虑了,此番进京不过例行公事,述职后便要回眞州去,个把月的路程,就算真怀了也不怕,成礼后生下是了。

再说,这般开禁了后,想要再忍住过苦行僧的日子也难,有如此佳人在怀,圣人也忍不住啊!

崔行舟大队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基本每日早早安营,晚晚在启程,若是遇到名山古刹,还要多停留几日,虽然是赶路却并不疲累。

很快眠棠就察觉了大部队似乎是在拖延着前进,于是问他原因,可是崔行舟却必避而不谈,只淡淡道:“都没有带你玩过,一路慢些走,正好带你游览一下山水。”

他不愿说,那眠棠便知趣地不问。她也知道当初崔行舟被派往西北,做别人不爱干的差事,定然是他跟朝廷相处不甚愉快。难得太后想要与他缓和关系,将爱女嫁给他,可是他又故意摔伤了腿,委婉地拒绝了太后。

如今崔行舟军权在握,势必成为朝廷的忌惮,若是朝廷立意削弱他的军权,那么又是一番刀不见血的博弈!

这么想明白后,眠棠也就聪明不问。只随着崔行舟游山玩水,放松身心便好。

她以前认识的崔九,因为身份有所隐瞒,说话自然多有顾忌,所以许多事情都不能多聊。而现在的崔行舟倒是可以放松心情,跟眠棠聊一聊他的过往。

尤其是这一路前行,有许多地方是他少年求学时,与许多友人曾去过的,每到一处,都有些旧事可讲。

以前眠棠就觉得崔九谈吐不俗,而今更是发现,他虽为王侯子弟,却阅历丰富,年少时也曾隐瞒自己的身份,与那些平民学子相处,了解民间疾苦,总之他懂得原本她要多许多。

柳眠棠生平最敬佩有本事的人,已经她就敬佩夫君崔九读过书。可惜后来他是骗睡大姑娘的,敬服的心思就大打折扣。

看向他时,总是掂量着他话语的真假。

而现在两个人定了亲,倒是可以不用再患得患失地去琢磨那些不相干的,二人精心独处时,眠棠便发现自己的这位准夫君的文韬武略都甚是不俗,那眼睛里渐渐又有了以前看夫君时,闪闪烁烁的仰慕之色,而且还准备跟夫君学习下书本上的圣贤学说。

崔行舟对眠棠这种崇拜的眼神很是受用,便告知她学是自然要学的。不妨先从床笫闺房之乐学起,圣人关于此道的学说也有很多。

他说得一本正经煞有其事,眠棠也认真听了半天才发觉他是在胡说八道地撩拨着自己。

这种表面上清冷高洁的男人若是耍起流氓腔来才要命,眠棠一边羞恼地捶着他大笑震动的宽实胸膛,一边又被他撩拨得脸红心跳。

在男女之道上,她似乎也没有他知道的那么多。

只是这般忧虑的日子也不甚太久,不是从什么时候起,官道上的驿马骤然增多,甚至有个别驿站的马厩空空,只能临时征调临乡的马匹凑数。

一般这样的情形,不是边关发生了战事,就是朝野上有什么大动荡。

崔行舟这边也得了京城暗探的准信——京城变天了!

万岁得了怪病,一直都不大见好,原本有吴太后支撑,倒也不见什么大乱。可是吴太后居然也跟着病了,起先是手脚起了斑点,指甲根有些发黑。

有经验的太医一看,便知这是中了毒药。于是开始遍查太后贴身之物,查来查去,便查到了太后最近总抽的烟叶子上面了。

太后惯用之物居然被人浸了毒汁子,而她又总抽,连衣服上都沾染了烟草的味道。

这种毒物对于一般人来说还好,毒性也是慢慢发作,可毒物的药性偏偏跟万岁经常服用的补药相冲,以至于太后每日去看望万岁,贴身照拂,都让万岁病情加重,以至于病入膏肓,龙体难保。

如今太后身上的毒性也起来了,才让这事儿漏了底。

吴太后知道以后勃然大怒,命人去查抄进献烟叶子的石将军一家。

可是那边石家一早就有准备,石义宽联合了几位部将,守住了皇宫的大门,宫里的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等到吴家发觉不对时,宫里已经传出二圣殁了的消息。吴太后跟皇上一前一后,母子一起升天了。

而就在这时,朝中的元老纷纷站出,直指当年先太子喊冤而死的内幕,更是直指先太子的骨肉留存人间,正是石将军的女婿,化名为子瑜的皇孙刘诞!

吴家哪里肯认,也是调兵遣将,势要与反贼石家血战到底。

据说那几日京城风声鹤唳,满街道的官兵,一般人家都是房门紧闭,一步都不敢出。

而关键时刻,太皇太后带着一帮老臣站了出来,匡乱反正,也陈述着当年太子的冤枉。更是一力印证了刘诞的身份。

于是就在万岁驾崩的七日之后,得以恢复真身的刘诞宣布登基,年号开宣,追封先太子为昭华圣帝,昭告天下,宣布妖妃吴后祸国殃民,淫乱后宫,荼毒天下的罪名。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吴家安享繁华鼎盛,失了警惕之心,被人暗算一朝宫变,失了先机,只能任人泼着脏水,那吴太后被描述成了养着面首无数的淫后。

京城如此巨变,也难怪驿马不断,给各地的王侯听风报信,传递着京城最新的消息。

崔行舟听到这里,便心知肚明。刘诞虽然顶了先太子之后的名头,可是他那些点子力量不足以掀动风雨。

这背后到处都是太皇太后和绥王的策划手笔。历朝的宫变都是透着肮脏与血腥的。绥王早早离开京城,置身事外,若是刘诞失败,自然也与他无关。

而刘诞也不过是绥王的一枚棋子,他虽然上位,可也跟之前万岁一般是个傀儡而已。

那帘子后面,还坐着一位太后太后呢!而且刘诞的身子骨实在是羸弱,还不如逝去的皇上呢!等刘诞将脏活都做完了,想来那位绥王就要慢慢走到幕前了。

崔行舟一路磨蹭,就是等着京城的异动平定,如今京城兵变,他若是到了京城,势必要站队攘除奸乱。

他如果帮助了吴家,必定会老臣唾骂。不帮,便失了为臣的本分。所以崔行舟还是秉承着谁也不站的立场,只静心等着京城异动之后,再抵达京城。

不过说实在的,他并不希望刘诞上位,哪怕他只是个暂时的傀儡。想着刘诞以前也曾跟眠棠暗生情愫,总是叫人不舒服。

不过刘诞如今也已经结婚生子,当初他以为眠棠嫁给商贾时,似乎也反应不大,大约是将眠棠也彻底忘干净了。

事到如今,崔行舟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跟眠棠早早定了婚,免得那位新万岁想吃回头草的心思。

就在西北大军缓缓前行时,有几匹疾驰的骏马从官道旁疾驰而过,急急朝着眞州的方向奔去……

再说陆家,刚刚送走了淮阳王,还没等消停,听见府门被拍打的声音。

待门房开门后,就发现几位穿着宫服的公公在眞州几位地方官的陪同下,立在府门外。

看见陆家开门,立刻高声道:“快叫你们陆家的老爷出来接圣旨!”

陆家的门房这几日也是被千锤百炼,神经都粗壮了许多。门口立着公公拿着黄澄澄的圣旨,居然都能从从容不迫,只一路小跑着去给老太爷送信。

等到陆家人搀扶着老太爷赶来时,那位公公刷拉一下打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陆家外女柳眠棠聪慧秀敏,特玄柳氏入宫,为皇后女官令人,照拂凤安,即令接旨入宫,不得延误!”

这道圣旨,就跟淮阳王贸然来求亲一般,让不知情的听得莫名其妙!

宫中的女官虽然不是妃嫔,可一般都是未婚的姑娘啊!陆老太爷便打着胆子道:“天使有所不知,小女已经定亲许配人家了……”

那前来传旨的太监,一早便被告知说柳眠棠是成过婚的,刘诞并不知柳眠棠被骗婚的事情,只当她是投军的官眷,不过他也派人暗中盯着眠棠,只知道她似乎跟丈夫起了龃龉,回转了眞州陆家。

所以待他登基后,第一件事情,便是传旨宣眠棠做女官入京。毕竟她是已婚的妇人,贸然叫她入宫为妃,难免落下口实。倒不如借着做女官的名义,叫她先入了宫再说。

所以传旨的太监听闻陆老太爷说起眠棠许人了,倒是早有准备道:“皇后看中柳氏贤德,就是成婚了也无妨,只让她的夫君快快放人,莫耽误了柳氏服侍皇后!”

陆武瞪圆了眼睛,就算这是圣旨,也实在是掩不住其中的荒唐,从来没有听说过做皇帝的眼巴巴强宣一个已婚妇人入宫做女官的。

所以陆武跪在地上,忍着怒气道:“回天使,老朽的外孙女已经随军走了,并不在陆府。她已经自立女户,开户为柳姓,所以陆府上的人,无法替她接旨。”

一旁的县丞李光才也是等到太监宣读圣旨,才知道这圣旨的内容。他真是头大,只想赶紧糊弄走这帮子阉人,然后给派人给淮阳王报信。

于是他连忙道:“陆家老太爷说的实情,柳小姐已经随军走了。”

太监也没想到,这差事居然这么不顺。既然柳氏走了,他自然要追撵上去,将那千夫长的妻子带回京城。

第74章

想到这,宣旨的太监不想在陆府耽搁,于是冷哼一声,挥着袖子领着大内侍卫转身上马追撵西北军。

李光才等一干地方官员恭送走了大内太监后,那州里的府尹长出了口气,转身看了看陆家老爷子:“老太爷,您这是祖坟冒青烟啊,万岁爷亲自下诏,可见您的外孙女说不定一步登天,得了圣上恩宠呢!”

一旁州里的官吏见府尹糊涂,忙不迭跟府尹道:“大人,那……陆家的外孙女好像刚刚被人聘了,是前些日子路过我们州里的淮阳王崔行舟啊!”

府尹一听,登时愣住了,也琢磨出这意思不对来了。

也就是说万岁爷要诏入宫的,是淮阳王的未婚妻啊!

虽然说天子之言,一言九鼎,可是淮阳王并不是一般的闲王子弟,能默不作声等着万岁爷赏顶绿冠戴吗?

这大大咧咧宣功臣能将的未婚妻入宫……天子究竟下的是哪一步的昏棋啊!

府尹一时傻了眼,转身想找当地县丞李光才问个明白,可是一转身却发现李县丞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他愣了一下转身看向陆老爷子,陆武也不搭他的话,只一阵急促的咳嗽看似弱不禁风地样子,喘着气儿说:“既然无事了,便请诸位大人回府吧……”

说完,他便让门房送客关门。门房听了老爷的吩咐,也毫不客气当着众位大人的面儿,将陆宅的大门关个严实。

如今陆府门房也是久经历练,只觉得自己看护着的宅门,说不定是凤凰的金窝,明儿就算玉皇大帝派人来敲门,他也能做到从容不迫……”

府尹跟剩下的官吏们面面相觑,觉得新天子跟朝中的贵胄王爷抢媳妇的事情,他们还是假作不知的好……

再说李光才,转身就去了州里的驿站。他乃是临时借调的官员,在此地既无田产,也没有什么车马坐骑。

平日都是花一钱银子在驿站租借拉脚的毛驴子代步。

所以今日驿官儿看李大人来,便笑嘻嘻问:“呦,大人又来借驴吗?”

李光才摆了摆手,道:“快,将你们这儿最快的马给我牵来,我有急事!”

驿官不敢耽搁,幸好今日驿站里还剩一匹马儿,便给李大人牵来了。李光才转身吩咐着淮阳王给自己留下的心腹暗卫道:“想尽一切法子,赶在宫里的传旨公差前,将我的书信递交到淮阳王手上,路上就是跑死马,也不能停!知道吗?”

那暗卫领命,转身上马飞奔而去,李光才看着那飞奔而去的马儿,真是替淮阳王略显坎坷的姻缘长叹了一口气。

那暗卫也是一路跑断了腿,因为他还另揣着淮阳王军帐下的军牌,所到之处,驿站都要优待,便是一路几乎未合眼,日赶夜赶,总算是赶在了宣旨的大内太监前,追上了淮阳王。

当淮阳王看过了李光才写的信时,眉头紧皱,目露怒气。

眠棠正在军帐里给他缝着新裁的内衣。听说她以前缝的内衣,被莫如粗手洗烂了。可崔行舟穿别的都不舒服,所以她特意再给他缝一件,七扭八歪的针脚,也不见什么长进,幸好淮阳王并不嫌弃,还说她缝得似乎比以前好了。

正逢到一半,她见一向沉稳的他居然动怒了,便问怎么了。

他想了想,将李光才的信递给了眠棠。

眠棠展开一看,也是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吃惊道:“他……万岁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去服侍皇后?”

崔行舟此时强压着怒火,冷冷道:“前朝也由此旧例,若万岁看中了他人妻,不便于强宣入宫,可以将此女封为女官,待入宫后,时间久了,便可让女子与前丈夫和离,到时候近水楼台寻了机会封为妃嫔就是了……”

眠棠一把将信甩到了一旁:“你是说……万岁他要……”

说到这,她说不下去了。依着大舅舅的意思,她先前是跟刘诞好过的,可是也一拍两散了。再说他不是娶妻生子了吗?这时候突然宣她入宫服侍他老婆究竟是什么意思?

崔行舟走过去,伸手将她拉拽入怀:“没有什么要不要,他没机会了!”

虽然觉得崔行舟这般怼着新登基的万岁,透着一股子狂妄,眠棠忍不住觉得这般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崔九有一点没有改变,就是那股子眼睛里其实谁都看不上的狂妄劲儿。虽然这种桀骜不驯,被他妥帖地隐藏在儒雅的外表下,深藏不露,可是眠棠就是能感觉到,并觉得这样的他可真是充满男儿气概!

她抿了抿嘴,忍不住投入了他的怀里,紧紧地圈住了他的腰杆。

虽然眠棠不说话,不过这么乖巧地投入自己的怀里,便已经证明了她现在的心,在谁这一头了。

说实在的,崔行舟现在很不愿意眠棠再恢复记忆,想起与刘诞的往事。

虽然她大舅舅说了,那时是小女孩子家不懂事,胡闹着玩的。可是她那时到底是动了心,而且虽然她负气出走,若那时刘诞追撵过去,也如自己这般死缠着不放的话,她会不会也心软而回心转意?

现在刘诞恢复了真名,公告天下,重新坐上了帝位,自然是迫不及待要追讨回失去的珍贵东西。

他皇位都未坐稳,就急急宣召眠棠入京便是证明!若是眠棠在恢复了记忆,会不会也对子瑜余情未了……

崔行舟在想事情时,虽然总是爱将最糟糕的情况预想到,可是想到眠棠心里还有别的男人时,便抑制不住心中的暴戾之气。

他刘诞就算成了皇帝又算得了什么?想跟他抢女人?便要看看这位万岁有没有真本事了!

不过因为知道身后有追撵着赶过来传旨太监,崔行舟一改前些日子游山玩水散漫前行的态度。只命令军队整顿之后,按照战事急行军的方式,加快前进的速度。一日只停歇两个时辰便日夜不停赶路。

愣是将身后的太监们抛得老远,早早地来到了京城附近。

西北大军大捷归来,对于大燕来说,是件举国欢庆的事情。崔行舟经此一役深得人心,国人无须组织,便拿着鲜花清水,自发在城外的大道边夹道欢迎西北军的到来了。

刘诞作为新帝,根基未稳,如何对待功臣变成了登基之后臣子考量国君的一张试卷了。

他既要防范崔行舟的不逊,起兵发难;又要适时拉拢能臣,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以放开前尘恩怨的旧事不提,刘诞要礼贤下士,顺应民心,给予淮阳王该有的礼仪规格。

所以颁下圣旨,大开国都正门,亲自率领满朝文武,前往迎接。而刘诞更是天还未亮便立在了城门上。如此盛宠,当真尽显新天子贤德胸怀。

只是当日上三竿时,路边的百姓越聚越多时,西北大军才姗姗而来。

如长蛇一般的队伍甩得看不见尾,兵卒们一个个银盔亮甲很是威猛精神,相迎的百姓们一个个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将自己手里的鲜花扔向队伍。

而走在最前面的西北大帅淮阳王最是引人注目,只见他一身金盔,高靴及膝,披风在风中猎猎起舞,剑眉悬鼻,双眸凝神,立在白马之上犹如战神莅临。

而他的身边,竟然是同骑白马的姑娘。一身黑色的猎装,长发梳成高高的马尾,在身后甩成黑色的瀑布,宽宽的腰带紧束纤腰,挺拔的身姿婀娜而不失硬朗,尤其是那一张脸儿,俏眉弯目,远山含黛,明艳得直晃人的眼,只疑心是仙子下凡,落在了淮阳王的身边。

一时间众人纷纷惊呼,只猜测这位姑娘是何人。

不过如此俊男美女的场景实在是不多见,在这欢庆的日子里,只高声疾呼“淮阳王威武”便是了!

刘诞一早便想好了如何盛情相迎淮阳王,以彰显自己的胸怀。

可是当队伍渐渐逼近他站立的城门时,刘诞一直挂在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便渐渐凝固了。

对于淮阳王,他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直到今日,他才立在城门上得以望见淮阳王的真容。

只是这一眼看去,竟是曾经相识的故人一个!

这个身着金盔骑在白马上威风凛凛的大元帅着实看着眼熟……不正是他在青州书院门前遇到的商贾崔九吗!他那时还跟崔九对弈,落败在崔九的手里。

只是那时,他一身儒衫温文尔雅的样子,而今,却是腰杆笔挺地立在了千军万马之前,浑身都透着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

再然后,便是他身侧那位并肩而骑的靓丽佳人了。他又怎么能认不住她?那一颦一笑都是深深印在他无数个梦里的倩影,是每每想起,都会会心而笑的甜蜜。

可如今,她的笑容依旧,透着一股子寻常女子不会有的洒脱帅气。只是她看向的不再是他,而是身旁的那位金甲男子……

有那么一刻,刘诞的脑子里如巨浪翻涌,思索着为何会这样。

可是身边的近臣却并不知他为何久久不动不语。他的国丈石义宽便在身旁小声提醒:“万岁,淮阳王已到,您该下旨让文武出城相迎了。”

他一连出声提醒了三遍,刘诞才缓缓道:“百官出城,放礼炮相迎!”然后挪动沉重的脚步,缓缓的,一步步地下了台阶去。

于是在新帝的带领下,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淮阳王的大军到来,恭贺之词洋溢不断。

而崔行舟到了城门前时,翻身利落下马,同时伸手扶住了身边的女子也下了马来,一起跪在了新帝的面上,口里大声疾呼万岁万万岁。

刘诞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一身飒爽猎装的女子,隐在龙袍宽袖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好久才缓声道:“崔爱卿,快快平身。”

不过崔行舟却开口道:“承蒙万岁隆宠,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微臣惶恐,实在是承受隆恩浩荡,这等场合,原该官服纱帽,衣着更加恭谨些,微臣与众儿郎然而一路风尘仆仆,实在无暇顾及仪容,不周之处,还请万岁见谅!”

刘诞干巴巴道:“无妨,你我也并非第一次相见,爱卿照比以前,可是有礼多了,快些平身……”

饶是新帝这么说,可崔行舟却还不起身,只继续拱手道:“臣之未婚妻柳眠棠当初听闻臣奔赴西北,誓要为国捐躯,便一路相随,虽然不能同驻金甲关,却身在后方,为西北大军筹备草药,协助微臣为国尽忠……此番她也跟随微臣一路回来,还望万岁见谅!”

古往今来,跟随夫君上阵的贤德女子比比皆是,都是可入女德教本的典范。

崔行舟当着夹道百姓和满朝文武的面前,大声地点名了柳眠棠乃是她未婚妻的身份,便是过了明堂。

身为天子,在这等欢庆的场合里,若是变脸申斥,都是极为煞风景,而且伤害自己圣名的。

刘诞知道自己此时,应该云淡风轻,只假作不认识柳眠棠,微笑着让这对身前的伉俪平身才是。

可是满嘴的虚伪之言堆砌在嘴边,刘诞就是说不出来。

以前,他以为柳眠棠委身给一个平凡商贾时,他可以忍耐大度。一是因为顾全大局,二是因为他知道那个男子不配!

这就好比将一朵鲜花寄养在无名的花圃里粪堆里,不过是暂时存放,总不会叫它一直落地生根。

可是刘诞现如今发觉,他一心呵护的鲜花并不是藏在深山无人赏识 ,而是一早就落在了王侯的私园里,被人日日照拂鉴赏,捧在的心头不容他人染指半分。

一旦发觉拥有眠棠之人,无论学识本领地位都不差于自己之后,那等子的醋意,竟是后知后觉如海啸一般袭涌心头。

崔行舟怎么敢!竟然让眠棠成为了他的私物!

石义宽可是发觉了万岁一直不对劲,今日这等场合,乃是新帝树立威仪的大好时机,在国人面前,容不得半点闪失,只能在一旁又是小声提醒。

刘诞忍了又忍,终于慢慢开口道:“爱卿由此佳人倾心相随,着实是大燕的佳话一场,待一会宫宴,朕倒是要好好听一听二位相识一场的过程……”

于是城门相迎,总算是得以体面而妥帖的过去了。

当崔行舟率领自己的将军们随着百官入城后,大军便驻扎在城门不到五百米之处,军帐绵延,大开流水宴席,享受着天子恩赐。

而宫宴也在丝竹金钟的优雅曼声里,开始隆重举行了。

刘诞携石皇后坐在龙椅高座上,命宫女开宴,摆出珍馐佳肴。

那位石皇后,生育完龙子之后,似乎更见富态。不过她为人亲和豪爽,就算一身凤冠宫服,也不失地气地对崔行舟的未婚妻道:“入了宫,便如进了自己家,爱吃些什么,尽可自己夹,千万别太拘谨,像我以前入宫一般,干瞪着满桌子的酒菜,拎了空肚囊出宫!”

刘诞许是习惯了皇后的直爽,到没有说什么。

可是下面的国丈石大人却重重咳嗽了一声,提醒着自己女儿注意凤仪威严。

他如今吃的后悔药,真是按车来算。若是当初早早知道了刘诞的真身,他可不会嫁个粗鄙的庶女给万岁。她的娘亲,是自己还在军中做小吏时纳的。那时候家境不好,她身为庶女也没有得什么金贵的女学管教。闹得现在坐在后位上的这位女儿总是时不时露出穷人乍富的底子来,颇有些端不上台面。

不过眠棠却觉得这位石小姐说话很直爽,冲着她施礼敬谢道:“请皇后放心,民女定然拣选着可心的吃,不会辜负了二圣厚待。”

石皇后一早就忘了自己曾经在灵泉镇的瓷铺子里见过这女子,看她爽利应承,并没有其他侯府贵女的扭捏矜持,不禁也是一喜,只夹了一筷子的水晶肘子皮,大口地吃了起来。

崔行舟见了,笑得儒雅风轻,冲着刘诞拱手道:“臣就在边疆,未及恭迎万岁登基,心中一直惶恐,可今日见了万岁的仁厚,皇后娘娘的宽仁,心里自如沐和煦春风,感受皇恩无边。”

眠棠学着皇后,也正夹着水晶肘子皮,听崔行舟突然拍起马屁来,便微微歪头看着她。

那等子娇俏而虔诚的模样,看在刘诞的眼中,又是一阵心里发堵。

今日的宫宴,乃是对功臣封赏。

所以刘诞决定先过了场面,再私下里审问崔行舟,是如何骗了眠棠入手。

于是,他开口问道:“爱卿此番平定西北,建下战功赫赫,按理,朕当倾其所能,犒赏爱卿。只是爱卿已经为异姓世袭之王,广宅良田无数,手中握有千军,照比着朕,也并未差到哪里去,不知朕还能封赏你什么?”

这话说得,叫做臣子的心里就忐忑些了。万岁之意分明是暗示着崔行舟,手握军权,身受荫封,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叫做皇帝的都不知道该赏赐他些什么好。

这样的话,就是敲边鼓,又叫“杯酒释兵权”,就是暗示着能臣——战事既然已经差不多了,你且识趣些,交出军权,我们好君臣继续和和美美下去。若是不识趣,那么日后也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话一出,满朝寂静,能在京城久历的百官都是人精,谁能听不出来?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大殿之内,只有丝竹绕梁,人们都屏气凝神听着崔行舟如何应答。

淮阳王被万岁突然敲打,并未诚惶诚恐,只是微微一笑道:“臣为国捐躯,岂是为了荣华利禄?边疆平定,百姓安康,万岁健朗便是对臣最大的封赏,不过……臣的确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万岁可肯答应?”

刘诞从宫宴摆起时,便一直饮酒,并未吃菜,听闻崔行舟开口,便抿了一口酒,淡淡道:“爱卿所谓何事?”

崔行舟郑重起身,跪在刘诞的龙椅前道:“臣出征之前,曾经发誓,国未平无以为家,所以一直迟迟未娶,更是膝下无子,虽尽了人臣的精忠,却失了在母亲前的孝道。所以此番回眞州,便要立刻娶妻生子。然臣之过了婚书的未婚妻乃一介平民,虽然臣不嫌弃,但她与臣吃苦颇多,有助臣平定西北,义救过蛮族女王与王子,得以让大燕与蛮族缔结盟约,让百姓得以早日安稳,不受战乱荼毒……若不能让她凤冠霞帔入王府,实在是有愧于她。不知万岁可否恩赏,赏赐她诰命加身,风光还乡?”

说实在的,淮阳王的请求,还真不是什么非分的要求。按理说,就算他不开口,身为天子也该嘉赏功臣亲眷。

一个诰命也花费不了多少银子,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再赏些封地的事情。

可是,刘诞就是说不出口。天知道,若是时机成熟,一个小小的诰命算得了什么?他身边的凤位宫服金冠,才配得上眠棠的风华绝代!

这几日来,刘诞都是心情舒爽,只以为一道圣旨,就可以接回他的眠棠。虽然暂时的女官职位,是委屈她了。可是假以时日,他必定要扶她做了皇后的。

满心的期盼,却在今晨的城门口上,一眼望去悉数化为了泡影!

柳眠棠,你在想些什么?难道只因为失忆忘了前尘,你就能心甘情愿地嫁给劲敌崔行舟吗?

而他刘诞,一路披荆斩棘,终于登上皇位,可不是为了他人做嫁衣,将自己心爱的女人,亲自赏赐给别的男人的!

这么想罢,刘诞的目光转冷,开口道:“爱卿也说了,柳姑娘乃平民出身,定然短缺了礼数礼节,倒不如让她先入宫,跟在皇后娘娘的身边修习礼仪,柳姑娘必定能受益匪浅,颇多良益!”

他这么说罢,就有臣子忍不住偷瞄皇后。

石皇后刚吃完肘子皮,嘴唇晶亮,前襟也沾染了油星子,一旁辅助皇后的女官们一个个急切得像内急便秘一般,又不好人前指正皇后,只一个个低着头。

反观那位柳姑娘,无论是用筷,还是坐姿,都是一等一的优雅,一看也不像现学的,竟然有几分世家女的从容端雅……

这柳姑娘真的入宫去的话,她跟石皇后,是谁教给谁礼仪,还真说不定呢!

第75章

不过新帝突然发难来刁难崔行舟,实在是出乎众人的预料。

这等明晃晃召功臣未婚妻入宫的行为,实在是有些欠妥。一时间,臣子们都等着崔行舟如何应对开宣新帝的刁难。

崔行舟的眉眼变冷了,正待开口时,那坐在后位上吃肘子的皇后却笑道:“皇上,别拿臣妾说笑了,臣妾哪是做夫子的料?再说柳姑娘这一路来,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入了京城,就是要好好玩玩走走,若是入宫上了规矩夹板,岂不是更累?不过本宫向来爱热闹,喜欢请诸位夫人入宫来玩,柳姑娘倒是可以趁着夫人们相聚时,跟她们多学学呢!”

石皇后长得质朴,说话也透着利落豪爽,一边笑着说,一边将一只鸭腿放到了皇帝的盘子里,一下子便缓和了气氛,就好像万岁爷方才真的是在开皇后的玩笑一般。

刘淯也是一时被骤然而知的真相气得乱了心神,以至于开口强令眠棠入宫。其实他话一出口,看见眠棠骤然变冷的表情时,就已经隐隐后悔。

他这般人前为难她,依着她的脾气,是要生气的。以前他可是从来都不忍她生气的……

好在他那个粗枝大叶的皇后及时将话拦住,倒是给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君臣关系。

更何况,就像皇后所言,以后可以借着皇后举行宫宴茶会时,宣眠棠入宫,到时候,他自然能得机会跟她说知心话。

定个婚而已,只要他俩还未成礼,那么也不算横刀夺爱。只希望眠棠不要再跟他怄气了,他有能力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了。

开宣新帝想到这里,便也放缓了语气道:“皇后所言甚是,倒是朕想得不周到了。”

一时间,宫宴再次恢复了和乐气氛,推杯换盏间仿佛一团和气。

至于崔行舟的请求,新帝也是欣然应允,只是以二人不过定亲,并非成礼为由,给出的并非诰命,而是淮桑县主的封号,同时赏田产封地,甚是出手阔绰。

淮桑花有追忆过去之意,这封号若非深知二人纠葛之人,估计也意会不到这一点。

但崔行舟偏偏知道,更明白开宣帝在用封号撩拨着他的未婚妻,希望眠棠想起他们俩人以前的往事。

可惜新帝用错了地方,眠棠伤了头,将跟子瑜的过往忘得干干净净,压根想不起跟他的前尘过往。

关于这点,崔行舟还是很放心的,婚书上白字黑字,柳眠棠既然签字画押就得认。他跟她签婚书时,虽然好商好量,一副过不好就可以放她走的宽容样子。

但是柳眠棠若真是狗胆包天,将来想要跟他解婚约试试!那时她便知道什么叫上了船便下不来了!

接下来,两个人都忙成了一团。淮阳王自然有无数应酬,而眠棠作为初入京城交际圈的新人,也交际不断。

现在不比在灵泉镇,每次应酬,换新衣行头,不能重叠了样子。每次参加宴会结识的人也要用心去记。

眠棠每日里都忙成了陀螺,脑子里也全是事情,有时候回府里洗了脸,头钗没有拆卸干净,就趴在床榻上睡了。

可是崔行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跟她一般累,可每次就算深夜回来,也能将她拨醒,胡闹上一场。

他们在京城停留的几日,暂居在开宣帝赏赐的一处宅院里。

李妈妈现在如同拧紧了琴弦的胡琴,每日里在柳眠棠的耳旁发出不急不缓的铮鸣——“小姐,如若日后王府举办茶宴,正值四月时节,有水亭、山庄两处,当设宴何处更为稳妥?宴席排位如何摆布?”

李妈妈问得郑重,眠棠也答得郑重。关于这些个摆宴的礼仪一类,她记了足足两大手札。

至于那些个赏玩摆件,马球、品茗一类的更是记都记不过来。

眠棠觉得自己此生似乎都没有这般用心努力过,但平心而论,这些都不是她爱学的。

可是那次宫宴之后,眠棠觉得若学不好这些,很有可能被皇帝拿来当借口,要挟她入宫。是以头悬梁,锥刺股,倒是一改往常吊儿郎当的态度。

不过每当李妈妈满意考问走人以后,眠棠都是往身后的软塌上一倒,不禁幻想着若是没有答应在婚书上签字,自己现在该是何等逍遥快活!也不用参加这么多宴会,学这些劳甚子的规矩。

心中的怅惘一不小心便说溜出了嘴,好死不死的,偏偏崔行舟今日赴宴早早回来,正好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

这几日,崔行舟大小宫宴不断,每日归来时身上都略带了酒味。

本想着回来,借口自己酒醉,让未婚娇妻的纤指按捏一下头穴,可没想到一入门,就听见眠棠嘟囔着不签婚书就好了。

这些可捅到崔行舟的肺门子上了,修长的身子定立在门口不动,面罩寒霜北雪,等着人来哄。

眠棠翻身看到他瞪着自己,又一翻身倒在床榻上假装看不见。

崔行舟立了半响,不见她下床来哄,便大步走过去,拉拽着她的脚踝道:“说说是怎般后悔的?”

眠棠任着他拉,滚落到了他的怀里,嗅闻到略显浓重的酒味,很是贤惠道:“王爷饮了酒,要不要李妈妈调醒酒汤?”

崔行舟捏着她的耳垂道:“别打岔,且说说方才之言。”

眠棠躲着他的手道:“君子不立墙下听他人私语。我还没有计较王爷进了我的屋子不打招呼呢!”

崔行舟将她两手捏住,在娇艳艳的嘴唇上啄下一吻道:“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更别提什么屋子不屋子!”

以前谪仙样清冷的夫君崔九,如今已经被风刮得不见了影子。眠棠眨巴着眼睛,觉得他有些霸道,可偏偏那么不讲理的话从他的薄唇里说出,又是那么让人心里微微的欢喜。

于是她也不说话,只笑着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再印上一吻。可是崔行舟欲加深这一吻时,她却笑着躲开道:“喝酒喝得臭死了,快去洗洗!”

其实她在说谎,崔行舟酒饮得似乎并不多,散发出来的也是清香的酒味。不过现在天还早,像这般黏腻在一起,实在有些不像话。

她跟他还没有成礼,却已经像老夫老妻般在了一处。淮阳王似乎在西北憋闷着了,很是迷恋床笫之事,几乎没有一晚上是歇着的。

眠棠初时还好,可时间久了也有些受不住了,很委婉地问李妈妈这样的过来人,是不是别的夫妻也都是这般。

李妈妈小声告诉眠棠,一般的男人可没有这等子精力。王爷龙虎精神,非旁人能比,也是爱宠着小姐才会如此,不过长此以往下去,很容易掏空男人的身子,不够养生啊!

眠棠想起以前见到了那些个黑着眼圈虚着身子的浪荡公子,可不是都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吗?想着崔行舟将来也会那般,她真是有些担心,也决定不能这般纵容着他了。

所以待崔行舟洗完要回转眠棠的屋子歇宿时,屋门竟然从里面已经上了门闩。崔行舟推不开门,眠棠在屋里扬声道:“时辰不早了,王爷请回自己的屋子歇宿吧,我身子略乏累,便先睡了……”

崔行舟皱眉在门外道:“你的小日子也不是今日,就算是,我也可搂着你睡,别闹了,快些把门打开!”

眠棠在屋子里只想用枕头压住脑袋,他竟然记得她小日子的时间!叫碧草芳歇她们听见,像什么话!

当初她签下婚书时,是想着趁着两人没有成婚时好好相处,不再有虚伪谎言,都暴露一下彼此的不足。

北街的生活太美满,眠棠每次想起,都觉得如梦似幻,两个人过得跟戏台子演的恩爱夫妻一般。

也许崔行舟就是因为那段日子太美好,而执意要娶了她。他自己都被自己骗了也说不定。

所以眠棠现在一改以前的举案齐眉的贤惠劲儿,时不时露一露自己的顽劣,若是王爷后悔了,倒是可以趁着婚前,两个人有商有量地及时解了婚书。

可是没想到,签了婚书后,压根就没有眠棠设想的磨合相处的事情,或者说磨合倒是磨合了,但压根不关磨合彼此性格脾气的事儿啊!

那般整日的胡混在一处,就连眠棠这般不拘小节的江湖女子,都觉得有些不像话!

所以今日这门儿,她坚决不开,绝对不能任着他的性子来,不然王爷迟早要变成乌眼儿软腿的王爷,而她则成了吸取男人精气的狐狸精!

崔行舟拍了几下门后,忽然不见了动静。眠棠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缓缓舒了一口气。可刚转过神来,却看见一个健硕颀长的身影正立在她的床前。

崔行舟刚刚洗浴,披散着浓墨长发,一身宽松白袍胜雪,正垂着眼眸冷冷盯着她呢!

眠棠冷不丁看他,被吓得一下床上弹坐了起来,她自问耳力不错,可方才压根就没有听见声音,真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

闪眼一看桌旁的窗户,竟然被人从外面挑拨开来,看来王爷做了破窗入户的贼。

“从入了京城,你便越发的不听话,今日先是说要跟我解婚书,现在又不让我进你的屋子,柳眠棠,你想造反不成!”

说话间,他已经将人拎提了起来,准备打一打她的屁股。

眠棠连忙告饶,只说他们又没有成礼,这么整日黏腻在一处,像什么话!而且李妈妈说了,男儿不可太放纵了自己,在王府里就算成了夫妻,也会分房而居的。

崔行舟反驳道:“以前在灵泉镇上,是你跟我说的,不温热了枕席,不叫夫妻,还叮嘱我莫要冷落了你呢。怎的现在倒假模假式起来?……难道你真的后悔跟了我,而不是等着你的子瑜将你接回宫里做娘娘?”

眠棠没想到他居然又喝起她跟子瑜公子的陈年老醋,于是也生气道:“我都记不得了,哪个想着跟他好了。你再胡说,我就真进宫跟皇后修习礼仪去!”

崔行舟如今抱得满怀的软玉,怒气倒是消散了不少。听眠棠气得嚷嚷要入宫,便慢条斯理道:“你去啊,信不信你前脚进宫,我后脚就领兵入宫接你去!”

眠棠觉得这样的事情,崔行舟也许能干得出来,眨了眨眼睛道:“不要胡说,被有心人听到,还以为你要谋逆呢!不过皇后真的给我下帖子了,邀请我明日入宫品鉴宫里糕饼师傅新创的糕饼。”

崔行舟连想都未想,扬眉道:“不去!就告诉皇后你身子不舒服,怕过了寒症给皇后!”

眠棠道:“你现在已经替我回绝了几次了,而且你请调回眞州的奏折,不是被万岁都给压下了吗?总是这么僵持着也不好,不然你不是要被他留一辈子?”

崔行舟闷哼一声:“他一个被太皇太后扶持起来的的,有什么本事留住我?不过想分肥肉倒是真的。”

现在在朝堂上,这帮臣子们都在研究瓜分西北军的事情,并以地方藩王不可拥兵超限为由,要崔行舟交出军权。

而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敢硬来,就是因为西北军就在京城之外,且只听崔行舟一人的调遣。

而现在三津地区可以说是剑拔弩张,除了西北军外,还有太皇太后亲近武将的兵马,更有仰山旧部的兵马,与崔行舟的西北军呈对峙之势。

也有一些老臣前来登门拜谒崔行舟,私下痛陈当今天子来路不正,是不是刘氏皇脉之人都成疑,乃篡权夺位之人,希望淮阳王能匡扶大燕,借手中之兵力,将开宣帝哄撵下台。

总之,京城的淮阳王府门前很热闹。崔行舟倒是有些看出了远远避开的绥王的心思。

自古以来,推翻前帝夺位都是个脏活,身负骂名,手上染血也不见得就能坐稳帝位。

绥王扮演贤王上了瘾,自然不会干这种脏活。于是便将他的皇侄子推出来,担了天下的骂名。

说实在的,刘子瑜半生流落在外,他的出身的确是硬伤诟病,而且皇后也是个粗俗之人,实在不足以服众。

而现在,又有人撺掇着崔行舟出面匡扶天下,若是崔行舟真是个野心膨胀的,手握重兵,难免会不动心,一旦他真的发难,京城势必大乱,

到时候就会有人渔翁得利,那绥王出面平乱,顶着贤名登基,顺理成章地成为大燕的匡正明君!

不过崔行舟可不打算上当。他当年开蒙的恩师曾同他讲,君子顺势而为,又不可随波逐流,方可成中流砥柱。

他手里的兵,都是在血战里磨砺出来的,绝对不会移交给旁人。

可是若有人想借刀杀人,让他出面拉拽刘淯下台,只怕也不能如愿。

但是现在皇后邀请眠棠,而一味推拒不去,难免会造成淮阳王桀骜不驯,不服当今圣上的僵局。

所以眠棠今日也是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应该前往:“总是一味推拒不是办法,所以今日皇后叫人来传旨时,我便接了。”

崔行舟一皱眉:“你不怕他不放你出来?”

眠棠微微一笑:“你都说了,若是胆敢扣着我,你便派兵来接我,我还怕什么?再说了,我也不是一个人去,那应邀前往的还有逝去太上皇最宠爱的女儿稼轩公主。她为人方正,在皇族里声望颇高,我前些日子在兵部左司马夫人的宴席上见了稼轩公主,送给了她一套灵泉镇铺子里的微缩画盘子给她,得了她老人家的欢心,所以明日入宫,我便跟她的车马一起去。你说稼轩公主回来时,会空着车马,将我一个人留在宫里吗?”

崔行舟这几日忙着参加宴会,而眠棠这样得了封赏的淮桑县主自然也成了京城宴会的宠儿,终日里应酬不断。

崔行舟知道眠棠与人相交的手腕高超,只是没有想到,她短短几日竟然能讨得稼轩公主那等老虔婆的欢心,要知道这位公主年轻便守寡,随后也未改嫁,可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且为人清高,除了得眼的几位世家夫人外,从来不与穷苦出身的清流寒士交际。

眠棠笑了笑:“我这样的,自然入不得公主的眼,只是我打听到,她与逝去的驸马伉俪情深,才一直未曾改嫁,所以费了些周折,拓印了公主和驸马的肖像画,并吩咐陈先生画了公主揽镜梳妆的小像,而她眼里嵌着的正是驸马在她身后簪花的情形,许是公主觉得我懂她的情深,便对我和善些吧!”

其实眠棠能这么快熟稔京城旧事,李妈妈真是功不可没,她曾经陪着太妃在京城小住,出入贵妇王后的茶会无数,了解的事情,可比侯门里年轻的夫人都多。

所以这次入宫,只要她跟从稼轩公主前往,就不怕开宣帝做下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

一向周正严谨的稼轩公主可不能任着人拉她入浑水,担负着将西北大帅的未婚妻搞丢了的骂名。

她说完了自己的打算后,却看崔行舟沉默地看着她,便忐忑搭配:“怎么,我想的不对?”

崔行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倒是多余了。

这个女人像一尾活鱼似的,适应力极强,到了哪儿都能如鱼得水。而他则要看住了她,莫要让她游得太远。

“你安排得甚好,倒是比我做得圆滑得多。”

眠棠觉得他谬赞自己了,笑着道:“这不是我手上没有军权,说话没你硬气,不得已想出的人情法子吗?我若是个男子,手里掌着兵,才懒得跟人这么费事,只挎着刀,踹着宫门进去,到时候,他想请我走,都得看看我的心情呢!”

崔行舟想了想,到真觉得柳眠棠就算做出这事儿来也不甚叫人意外。

不过现在,入宫的事情了结了,便要追究一下不叫他入门的事情了。

眠棠被他审得咯咯直笑,然后说出担忧他身子的事情。

崔行舟却不以为意道:“你当我是那群软脚虾,若不是心疼着你娇弱,手脚伤还没全好,我全放开了的话,便叫你日日下不来床!原本就吃得不够,选如今你还要给我断了顿数,当真是讨打!”

结果那一夜后,眠棠总算领教了崔行舟吃够了是什么王八德行了。

待得日上三竿,快要到了入宫的时间才勉强起来,那腰酸得跟颠马急行军走了八百里夜路一般。

当她盛装打扮,穿戴整齐后,稼轩公主的马车也到了府门外,她便依约上了稼轩公主的马车,跟着她一起入宫去。

只是稼轩公主看着淮桑县主上马车的动作,跟有腰伤的老妪一般,略显迟钝,便问:“前些日子见你,还是欢实的样子,怎么今日这般?可是扭伤了不成?”

眠棠却不好跟常年守寡的公主细讲扭腰的过程,只能笑着说自己练习射弓的时候,扭伤了腰身,然后便将话题转移到了养生一道上去了。

稼轩公主上了年岁,最喜好养生一道。而眠棠在西北苦读的医书算是派了用场,说起来是头头是道,很是行家。

稼轩公主觉得这位县主虽则出身不高。可是仪态礼仪却不输大家,最主要的是,说话办事都对了她的心意,真是难得的可心人儿。

而且她的未婚夫淮阳王也是难得的清流,作战骁勇,不掺和朝政更迭的烂事。对待新君与旧臣都是不卑不亢,恪守自己的本分。

这也对了稼轩公主的胃口,所以对待淮阳王的未婚妻,也是格外的和颜悦色。

等入了宫门时,其他的贵夫人也都从马车上下来,彼此见礼寒暄,再一同入宫面见皇后。

石皇后今日穿得很喜庆,一身的粉色长裙,上面绣着朵朵白花,显得身子更胖。原本穿得就够闹眼睛的,偏偏还戴了一头的红花,配色其实不够雅致。

稼轩公主看得直皱眉,觉得宫里的女官们真该请辞去了,皇后这般穿戴,她们怎么不拦?

而且今日茶会的主题也够荒谬的,竟然是叫人品尝糕饼,她当京城的王侯贵妇跟她一般,都是吃货不成?

第76章

虽然石皇后的穿着,在一群华衫雅服的夫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也不乏有阿谀奉承之辈,恭维皇后的红花簪得雅,并谄媚道,下次她们也要学着这个式样簪。

这样的溢美之词,听得如稼轩公主一般清高的贵夫人们听得蹙眉垂目,一副不屑的样子。

眠棠倒是觉得石皇后这样打扮并没有什么让人笑话之处。她虽然打扮不合时宜,可在眠棠看来,跟灵泉镇北街上爱美,但不得章法的姑娘也没有什么不同。

若细细来论,她的出身还不如皇后,没有什么可笑话别人的地方。

但是要她夸赞皇后穿戴得漂亮,又有些下不去口,于是迎合了一下皇后此番茶会的主题,细细品啄了一番端呈上来的糕饼。

这一吃,倒是吃出写别样滋味来。糕饼里的夹馅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然带着淡淡的奶味,入口绵软极了,眠棠吃得有些停不住口,于是不禁开口赞好吃。

石皇后一听,可来了兴致,问淮桑县主吃出什么味道了。

眠棠认真地又咬了一口:“这股子奶味不带腥臊,味道甘醇,像是西北才有的大尾肥羊产的奶所打的奶酪子,不过还有桑葚的味道,酸中带甜,吃起来不腻。”

方才有人夸赞石皇后的穿戴时,皇后都是一副兴致乏乏的样子,可是现在听淮桑县主吃出了配方子,却很是雀跃道:“这都能被你吃出来,可见县主也是懂吃的!”

眠棠笑着道:“皇后下次可以试试用肥羊奶做的奶皮子,用淀粉裹了炸,再撒上些芝麻,吃起来都能拉丝,配红茶吃最美味呢。”

石皇后听得眼睛发亮,吩咐身边的女官记下,得空做了试吃,若是味道好,也要给皇上品尝。

其他的女眷初时还抱着矜持,秉承宫礼,对那些点心不过是略品尝下味道而已。可是后来被眠棠和皇后热络的美食攀谈撩拨得也口水生津。

年岁大的夫人们还好,年纪小些的,正是好吃的年岁,加上石皇后命人不断端出的糕饼的确是美味独到,于是一个个的渐渐吃的都有些收不住嘴了。

这场茶会虽然没有诗词歌赋的切磋,也没有彼此卖弄才艺,可是单靠一个“吃”竟然从头撑到了尾,也算是开了大燕宫中茶宴的先河。

当然其中淮桑县主的捧场功不可没。因为点心一类,原本南方的式样居多,她在灵泉镇时,崔行舟还真没少买点心给她吃。

每次吃得得味了,李妈妈又会专研着做,所以眠棠也略通门道。于是石皇后的精心备下的美食有了知音流水,有了眠棠灵动而不失风趣的讲解,再细述下里面的典故,登时显得一盘糕饼又隐隐上了一番层次。

稼轩公主初时还矜持着,可是后来被眠棠绘声绘色地讲解带动得也嘴馋吃了些。

年岁大的人消化不好,吃得有些发撑,不免跟眠棠抱怨道:“快别说了,我一年吃的,都没今日的多。”

这话引得众人一笑,纷纷表示稼轩公主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再吃下去,诸位府里新做的衣服都要放开些腰部尺寸了。

石皇后笑着道:“我也是担心皇姑姑不好克化,方才请了一旁的宫女配了消食的山楂茶,皇姑姑要不要饮些?”

稼轩公主自然要谢过了皇后。

就在这时,一位宫女端着茶壶走了过来,替稼轩公主斟茶,可收手的时候,一不小心却将热茶倒在了一旁眠棠的腿上,她穿得浅色裙子也被沾染上了一大块。

宫女吓得跪地请罪,眠棠不在意地笑道:“无妨,一会便干了。”

石皇后申斥了那宫女后,对眠棠道:“我让女官引着你去换一身衣服,不然挂着脏污,可不像样子。”

像这类入宫的茶宴,贵妇人们都是要带着三四套换穿的衣裙,以备不时之需的。

眠棠自然也不例外。李妈妈特意给她准备了个小衣箱带着。既然皇后开口,她也不好推辞,只能随着引路的女官一起去了偏殿的院落里换衣服。

眠棠换得很快,然后出门准备叫女官引她回去。

可当她走出房门的时候,庭院里却立着瘦削高挑的一人,眠棠定睛一看,正是当今圣上刘淯。

他正看着庭院里种的一株淮桑花,待眠棠立在门口不肯靠前时才道:“这是你最喜欢的花,所以我命人在宫中的每个庭院里都种了,想着你入宫时,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见。”

眠棠瞟了一眼院子门口立着的侍卫,心知刘淯若是不开口放行,她便走不出去。于是便屈膝下跪请安道:“启禀万岁,皇后还在前殿等,我不好在这耽搁太久。”

刘淯走过去,伸手要扶她起来,却被眠棠跪着后挪,堪堪避开了。

刘淯被她闪避得来了气:“柳眠棠,你的心是铁石做成的吗当初不过是因为一场误会,你就跟我情断义绝,下山便寻了男人嫁了。我原先只以为你是心灰意冷,想过平淡日子。加之我当时也是吉凶未卜,自然不会硬拉你跟我一起过刀光剑影的日子。可是谁想到,你竟然是跟淮阳王谈婚论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嫌弃着我当时不如他来得富贵荣华,便跟了他?”

若是刘淯只是以前那个仰山子瑜,眠棠转身就走,压根不同跟他废话。可是现在,他是大燕的皇帝,若是她惹恼了他,只怕今日有稼轩公主也不能将她带出宫门。

所以眠棠只老实回道:“回禀万岁,您说这这些个,我其实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后来听我大舅舅说起,才知道自己曾经在仰山上住过一段时间,我落水失忆,真是记不大清了……”

刘淯原本气得眼圈都发红,可听闻了这话,顿时一愣!过了好半晌才问道:“你说什么……你失忆了?”

眠棠老实点头道:“只记得自己出嫁京城那一节,之后的事情着实是想不起了,如今也还常常头痛,所以万岁真的不要再提起前尘,如今您贵为天子,否极泰来,皇后贤德,皇子聪颖,着实让人艳羡……”

刘淯可听不进她的恭维话,紧声道:“所以在青州时,你看见我,却并不知我是谁?那你……为什么跟崔行舟好上的?”

柳眠棠不好说崔行舟骗婚的事情,只道:“我当时仰山上下来后,手脚筋被人挑断,是他救了我,并医好了我,若没有他,我便死在江河里了,所以以身相许,也没有什么不对。”

刘淯今日接二连三听到他以前不曾知道的真相,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呆呆立着道:“你受了重伤?是谁伤了你?”

眠棠看刘淯的反应,心里知道他似乎是真的不知情,那么就应该是他的手下,或者是什么人瞒着他做的了。

不过就算眠棠知道,也不会跟刘淯说的。他的那些仰山旧部,如今都是开国的功臣,刘淯岂会凭白降罪给他们?

她柳眠棠的仇,自己亲手报了才叫痛快,用不着新帝这样挨不着的来替她出头!

于是她再次老实道:“这……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不过这样不是也很好,如今您贵为天子,而淮阳王也是万岁的肱骨之臣,辅佐万岁稳坐江山,还请万岁不必太拘泥于前尘……我真的得回去了。”

可是刘淯却颓然地蹲跪在了她的面前,痛苦的眼泪从清俊的眼里滚涌了出来:“我……那时真的以为,你是在恼我,不愿见我……若是早知道那时候你失忆孤苦无依,我……我怎么会将你留在他的身边……什么救命的恩人?他那时也蒙骗了你,用你来钓仰山的子弟吧?”

柳眠棠假装不知刘淯在说些什么,只低头道:“我如今已经跟淮阳王签了婚书,便是崔家的媳妇,万岁若是顾念旧情,还请莫要为难,我若在这院子里呆得久了,让旁人起了误会,实在是有碍万岁的清誉。”

以前刘子瑜是不知这一关节,以为柳眠棠故意忘了他的。

如今眠棠将话说开了,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眠棠是何等高傲之人,肯定不会跟崔行舟未婚同居!而崔行舟恰巧也姓崔,家里排行老九,竟然跟眠棠以前京城的未婚夫情形相仿。

而眠棠那时候可是一心一意地作商妇。崔行州如若不是骗了她,她怎么会大大咧咧地与崔九夫妻相称?

如今刘淯满腹翻滚的都是如江涛一般的悔意。如果那时他知道眠棠是被人骗了,是绝对不会任着她留在崔行舟的身边的。

而且她的手脚又是谁做的?想着当时眠棠被迫害得手脚尽废,被抛入江中的情形,刘淯的心里一时翻涌极了,以前在仰山的书斋里,那种天地茫茫,不知未来是何归处的无力感再次袭涌心头。

他那时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登上帝位,恢复了自己的正名真身,就可以好好地把握他与眠棠的未来。

怎知道一步错,竟然步步错。他竟然在眠棠的身上犯下如此失察大错。

莫说眠棠失忆了,就算她现在记得前尘,大约也是不会原谅自己,回到自己的身边……

想到这,他想像以前那般,紧紧抱住眠棠,好好的痛哭一场。可是眠棠躲避的身形,目露警惕的眼神,都深深刺痛他的心。

他不再说什么,颓然转身,慢慢地朝着庭院门外走去,消失在朱红色的大门之外。

眠棠见他走了,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也带着自己的丫鬟芳歇慢慢走出了庭院。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贵女们的欢声笑语渐渐挨近。

转了个弯儿,便看见石皇后领着那群贵妇有说有笑地走来了。眠棠自是赶紧走过去向石皇后请安。

其中一个贵妇人打趣道:“你一直不回,糕饼吃起来都没了意思,幸好皇后花圃里新开了一盆绿菊,带我们去赏玩一下,你也正好跟上,莫在掉队了。”

眠棠含笑应下,跟着贵妇人们去了花圃,宫里的花色都是御贡,自然是花团锦簇,争奇斗艳。

赏花完毕,贵妇们纷纷向皇后告辞,准备出宫去了。

而眠棠也跟着稼轩公主出宫去了。

等出了内宫时,便看见大门处立着一人,金冠华服,英挺逼人,正是淮阳王。

稼轩公主看了看道:“县主的未婚夫倒是体贴,竟在这等你呢!”

眠棠笑着跟公主辞别,然后走向了崔行舟,看着他被日头晒得有些微微发红的脸,服了服礼道:“王爷来宫中办事情?”

崔行舟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来接未婚妻回去。”

眠棠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入宫,便在宫门前一直等,可是这像什么话?传扬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觉得心里一甜,只笑着跟崔行舟一起上了马车。

等得两人回了王府后,眠棠也很自然地跟崔行舟说了“偶遇”外岁的事情,已经两人之间的对话。

崔行舟听着,沉默不语。关于眠棠和刘子瑜的前尘,他并不知情,不过刘子瑜肯定是对眠棠旧情不忘就是了。

男人大抵如此,没有根基的时候,便以“大丈夫不立业何以成家”为借口,辜负了真情。可是一旦真的成就了一番后,有追悔当年的错过,想要挽回些许。

若是眠棠没有跟他定亲,而是依然在西州的话,如今应该被迫入宫,在被刘淯那孙子诱哄得软了心肠……

虽然这都是淮阳王的臆想,可是一想到眠棠有可能跟刘淯和好,他的心里就格外的不舒服。

眠棠看崔行舟臭着脸,自然知道他在捻醋,少不得顾左右言其他,引得他往别处想。

可是崔行舟不上当,又道:“我看那皇后也是个拉皮条的,以后她的邀约,你就不要应了!”

不过眠棠还真不觉得石皇后是在给万岁牵线,想着那时若是刘淯还缠着她,那些贵妇们赏花时,必定要路过那院子的,冲散了万岁的私会。

这个石皇后看起来憨憨傻傻,只知道吃喝,可是依着她的容貌,如今能稳坐后位,有儿子傍身,刘淯对她也是敬重有嘉,当真是不简单。

但是崔行舟说得对,以后那个宫门,她还是不入为好,于是从出宫的第二天日起,眠棠就开始装病,减了外出交际,免得被皇后再次召入宫中。

不过万岁的后宫岂可空虚太久?没多久,眠棠就听崔行舟说,那些仰山旧部们开始是张罗给万岁填补后宫,而太皇太后那边却选了几个相当的秀女入宫备选。

这些个,都是人情,跟开宣新帝个人的喜好无关,就算她们个个长得如无盐丑女都得收下。一时间新帝的后宫大开,整天无数娇花,若是石皇后在举行茶会,只怕要多烤几盘子的糕饼了。

有探望眠棠的夫人们来王府闲叙的时候,倒是说起了那些个新妃们,据说入宫时不过都是从嫔子做起。

但是有一个来头不小,据说是万岁的救命恩人孙将军之女,一直立誓不嫁,长伴皇孙左右,如今万岁登基,感念她的痴情一片,特选入宫,册封为云妃。

据说她跟石皇后也有些交情,一直以姐妹相称,这入宫之后,便是娥皇女英,再续以前的姐们之情。

眠棠猜测着,这位入宫得了二圣恩宠的,应该就是孙芸娘,她倒是好奇那位石皇后是真的将孙芸娘当了姐妹了吗?

依着芸娘的性子,入宫后必定是要再起波澜,妖风阵阵的。

但是崔行舟却觉得柳眠棠在自己王府里作妖已经作得不行了。

原来眠棠觉得,婚前就跟王爷大被同盖实在是不像话。而是王爷又不知怠足,若是真被他闹得大了肚子,那她以后再崔行舟的母亲面前可就真抬不起头了。

所以郑重跟崔行舟谈了一番后,眠棠每宿都将自己房门窗户关紧,叫芳歇和碧草两个贴身丫鬟轮流在自己的床下睡,免得王爷再没规没矩地摸进来。

吃惯了,却被人突然撤了盘子,搁着谁都要不高兴。

淮阳王的脸也是整日臭着,看着眠棠总是缠着她的手脚不放,同时也是加紧安排着回眞州的事宜。

他当初整编军队时,留了一手,眞州的子弟兵是按民兵计算,如今战事结束。淮阳王大笔一挥,只当麾下没有这些“解甲归田”的将士。

若是照着这样法子来算,他需要交出的兵马便少之又少了。

兵部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一直在跟淮阳王纠缠此事。不过也是天助淮阳王,东州一地发生的洪涝,当地有失了田地房屋吃不起饭的农民聚众造反,冲击了官府,杀了朝廷命官,抢夺了官仓,一时间闹得越来越大。

此地距离眞州不算很远,若是派别人剿匪就有些舍近求远,所以崔行舟主动请缨,要替万岁平定祸患。

东州的祸乱愈演愈烈,若是不能平息,大燕的粮仓就要出现问题。而且上阵杀敌,总要有伤忘,若能就此损耗淮阳王的兵力,是再好不过了。

最后开宣帝颁布下圣旨,宣召淮阳王为平定东州的大帅,挥师东州,平定祸乱,同时下诏恩典家眷,赏赐新址府宅与淮桑县主,让她留京居住。

这是历代帝王管用的法子,出兵打仗的将领,都要将家眷留在京城抵为质。

只不过淮阳王是世袭之王,自有封地,叫他的家眷前来,有些费事。当初让他领兵时,谁也没想到他能活着回来,先前那位早死的皇帝也就没有宣召太妃入京。

而如今,淮桑县主乃是淮阳王的未婚妻,将她留下为质,也说得过去。

可是万岁宣旨时,才发现淮桑县主已经不在京城了。据淮阳王说,淮桑县主不耐京城水土,频频呕吐,便一早离京,回转眞州了。至于她何时能回来,全看身子能不能熬受得住,还请万岁开恩体恤则个。

柳眠棠并非朝廷大臣,她的去留自然不用报备朝廷。就算她是被淮阳王偷偷送走的,开宣帝也挑拣不出任何的错处来。

更何况东州以西的庆州也传来被义军攻破的坏消息,剿匪事宜耽误不得。

开宣帝刚刚登基,根基未稳,只能让崔行舟先行出发剿匪,再细细计较事情了。

虽然剿匪事紧,可是崔行舟还是先回了一趟眞州。他久久没有归家,听说太妃平添了几许思念亲儿的白发。

他出兵东州路过家门,自然要回家看一看。更何况,他此番还带回了一个娇滴滴的未婚妻,总要妥善跟母亲交代好,才可放心出兵。

他那未婚妻虽然早早回了眞州,却是回到了北街的宅院,据说是要好好打点下自己手里的店铺买卖,并没有自己贸贸然去淮阳王府。

所以崔行舟在日夜赶路之后,很自然地直奔灵泉镇,先看看柳眠棠有没有乖乖地等着他。

柳眠棠见他不回王府见母亲,却先来看自己,只说他太荒谬,这般行事,若是被太妃知道了,岂不是要挑理?

可是崔行舟,却跟匹久饿的猛虎一般,嗅闻到眠棠身上的馨香,加之回了北街,熟门熟路,一时竟是别处没有的情致,任谁也拦不住的。只要解一解渴,才能安稳回府。

眠棠如何能抵得住他?婚前不同住的盟誓,再次被撕扯得没了样子。北街的小宅院的院墙都稍显不隔音了些,真是春意荡荡。

而眞州王府终于可以迎回王爷,实在是件欢喜的大事情。高管事一早得了太妃的吩咐,张灯结彩,迎接着王爷。

可是偏偏派人打听到王爷都入了眞州地界了,却迟迟不见他回来。太妃忍耐不住,便命人再去问问王爷到哪了。

过了半日,有人回报,说是王爷在灵泉镇停留了一下,好像还过了一夜,等得吃完了早饭,再过江回府。

楚廉氏今日带着女儿来府上等着迎接王爷回来,听闻了这话,眉头噙着不满道:“太妃,你看我可曾骗了你?说行舟那孩子不声不响地在北街养了外室吧!你先前还不信呢!听说他出征时,那外室都跟去了,北街宅院一直空落着……这是谁家养的姑娘,这么勾着爷们儿,哪有缠着他,不让他来见母亲的道理?”

第77章

说起来,自从西北战事开来,这廉楚氏就几乎长在了淮阳王府里。

刚开始时,是楚太妃因为儿子贸然解了婚事,让廉苪兰的声誉受损而觉得有所亏欠,不好回绝廉楚氏。可是到了后来,便纯粹是图个身边有个能说话的人了。

廉楚氏熟谙楚太妃的脾气秉性,若是立意讨好,定能把握住她的脉络,来回几次后,楚太妃倒是对廉楚氏说儿子在灵泉镇养外室的事情半信半疑。

等提审了崔行舟的车夫后,那车夫也老实交代,的确是有几次送王爷去灵泉北街,可是里面住的是谁,打死他都不知道。只是见过那女子长得灵秀,实在不可多见的美人。

如此确凿下来,楚太妃再看向外甥女廉苪兰时,便满怀歉意之情——原来早在儿子定亲时,便瞒着家里养了外室。最后还找借口说表妹跟他不是一条心,只因为廉苪兰身染恶疾便跟人解了婚事,着实可恨!

怀着这样亏欠的心思,楚太妃是立意等崔行舟回来后,让他收回前言,重新跟廉家缔结婚书的。

而廉楚氏也宽容大度,表示行舟那孩子年轻,一个人在外难免受得那些个狐媚女子的勾引而行差走错。只要他能被太妃点化,知道自己错了,那么廉苪兰是愿意等着崔行舟回来的。

只是初时西北战事紧张,时不时总有各种所谓的小道消息传来,吓得太妃日夜寝食难安,廉楚氏母女也并不大常来。

直到后来,西北大捷总算确凿由驿站传遍四野,楚太妃才猛然松一口气,而廉楚氏母女也来得勤了起来。

不过崔行舟总要进京述职才能返回在眞州,楚太妃只能耐着性子等儿子归来。

可恨儿子生平就是个不省心的,虽然家书定时传来,却只寥寥数语,对于她几次转述廉楚氏话里的意思,都是视而不见,只说着自己身子康健,叮嘱母亲注意一类的宽泛之词。

眞州离得京城又远,消息可不像临州之间来得那么畅快,总不见崔行舟回来,便有人又谣传起他不见容于新帝的话来。

楚太妃急得又是起了一嘴的水泡。而廉楚氏许是也跟着着急,也病倒了,好些日子没来王府。

直到淮阳王快要到眞州的消息传来,廉楚氏才拖着“病体”又带女儿上门。

王府里的太妃再怎么着急,也得耐着性子等淮阳王自己回来。不然去灵泉镇北街拎人来回,实在是太伤王爷的体面了。

不过这股子急切可没有传递到北街的小院子里。

这一夜,淮阳王过得且滋润呢。

一夜的狂风暴雨摧折娇花后,娇花被吹得折了腰,狂风暴雨也懒起床。

眠棠睡得一觉睁开眼时,屋外已经是阳光普照了。

眠棠伸手推了推崔行舟,问道;“不是说今日你回王府见太妃吗?怎么还不起?”

崔行舟闭着眼,拉着她的手道:“急什么,王府在那又不能跑了。我已经命人给母亲传话,晚饭前赶回去就成了……到时候你也随我一并回去,那些店铺的帐容空再理。”

眠棠睁开眼,眼里的惺忪倒是消减不少,想了想道:“还请王爷先回,太妃并不知我,总得容空让她老人家有个心理准备。”

崔行舟也知道眠棠甚是自尊,若是母亲骤然知道他定了亲,说出什么不快的话来,她一定会存在心底,于是拉着她的手,亲了一下手背道:“那也好,我明日再接回来接你。”

二人又温存了些许,崔行舟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换衣戴冠后,领着莫如侍卫准备回眞州。

谁想正出门的功夫,却在胡同口,跟一位刚下马的爷走了个顶头碰。

这一脸兴冲冲的来者,正是镇南侯赵泉。

昨日他的小厮来灵泉镇采买,竟然说看见柳小姐从一辆马车上探出了头,好像正赶着去北街的方向。

赵泉也是半信半疑,想来看看。他上次去向眠棠求亲,却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又因为自己说漏了嘴,告知她崔九受伤的事情。第二日眠棠便跑得没了影子,大约是给崔九送药去了。

赵泉以前知道眠棠满心都是崔行舟,没想到知道他是骗子后,她还这么心想着他。

镇南侯一番痴情尽付东流水,伤心之余便黯然离去。然后长久的分离,让相思更苦,是以听闻眠棠返乡,他又是忍不住想要去见眠棠,看她是否看透了崔九那厮的薄情寡义,对他死心了。

可没想到卿卿佳人没有先看到,反而看见崔行舟穿戴整齐地从北巷接口里出来。

赵泉顿时没了好气,臭着脸跟崔九抱拳道:“淮阳王,多日不见,太妃可一直惦记着你,总跟我的母亲哭诉思儿之情,可您还有闲工夫逛北街”

以前赵泉吊儿郎当地缠着眠棠,崔行舟便觉不悦,奈何没有名正言顺的借口申斥他。

如今眠棠已经跟他签了婚书,他岂容自己的未婚妻身后跟着只淌哈喇子的馋狗?

于是他冲着赵泉正色道:“我已经定亲了。”

赵泉愣了一愣,道:“那是好事,你跟廉表妹重修旧好了?”

崔行舟摇了摇头,指了指北街口方向,道:“本王的未婚妻你也认识,便是西州陆家外女柳眠棠。”

崔行舟的语气平常,可是赵泉却听得瞪得眼睛溜圆,疑心崔行舟在骗他。

那柳眠棠的出身他可知道的清清楚楚,若是想要进清高些的府门,光是她有个被砍头的爹都是不配,更何况崔行舟说的还不是妾,而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妻……他是不是真疯了!

当下他拉着崔行舟不放,硬是将他拽到一旁的酒楼里,要细问他缘由。崔行舟赶着回家,只端起酒杯自罚三大碗后对赵泉道:“嘉鱼,我知你心悦她,可凡事总有先后,她先寄情于我,是不争的事实。你与她实在无缘,以后还请敬奉她为嫂子,莫要言语怠慢,不然你我只能友尽。”

赵泉的眼睛一直瞪得跟鸡蛋,那嗓子也被崔行舟噎得说不出话。他可明明记得眼前这厮最开始对北街小娘子不屑一顾的嘴脸。更是曾经说过眠棠轻如蝼蚁,碾死了也无足轻重的话来。

怎么现在姓崔的却跟换了个人似的,郑重地告之,他已经跟柳眠棠缔结了婚书,他人染指不得了?

崔行舟说完这话,就拍了拍一直张着嘴的嘉鱼兄的肩膀,又好心提醒他,自己的婚期不远矣,他可早早准备贺礼。毕竟两人是多年的友谊,若为一个女人散了,就不值当了。

赵泉气得不行,差一点开口骂娘:“你这厮……还想着让我给你贺礼!怪不得能成大事!厚颜无耻得很!竟然是将跟蛮兵的狡诈都用在我身上……我明白了,你先前便是迷惑着我,假装不屑一顾的样子,明明知道眠棠不愿为妾,却总跟我强调着眠棠出身不好,让我去跟她提贵妾,自己却去提正亲……用心真是狡诈!狡诈……还贺礼!等你寿终那日,我定备下一副好寿材送你!”

崔行舟知道赵泉在气头上,他也不想跟好友解释自己跟眠棠一路纠结的心路历程,毕竟太伤男儿尊严。于是淡淡道:“眠棠心悦着我,想来也跟不得其他男子。我看她可怜,也不好辜负了她。你若不来也罢,我依然当你是挚友,以后若有相帮之处,我定然加倍还君之厚情罢了。”

说完,他便冲镇南侯抱了抱拳,告辞之后转身离开了酒楼。

赵泉看着崔行舟利落上马绝尘而去的样子,只气得自己给自己拍胸解气。这厮就是个薄情寡义之辈!多年的友情都岂如敝履。眠棠为何就看不清崔行舟的真面目!

……不过这厮也够狠的!竟然敢娶这般出身的女子为妻!也不知淮阳王府里知道了这事儿,会闹出怎样的乱子来……

再说崔行舟到达淮阳王府时,已经是下午时了。

王府的下人尽出,恭迎着王爷回府,太妃也被人搀扶着,眼含热泪看着她的儿子从马背上利落翻下。

难怪儿子解了婚书,又西北大捷后,说亲的媒婆子都要踩烂了王府的门槛。过了这么久,她的儿在西北的冷风里,竟然又平添了男儿铮铮之气,看上去更加英姿非凡了。哪个女儿家看见这般英俊的王爷能不动心?

崔行舟一路大步疾行,来到太妃敏面前请安下跪。太妃眼红含泪扶着儿子起身,却嗅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太妃心里不由得一皱眉,疑心他是在北街的外宅子里饮过酒再来的。那北街里养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白日哄着爷儿饮酒!

她可是向来知道儿子自律,除非年节或者应酬,否则滴酒不沾。结果被这北街的女子拐带的,简直要成了酒蒙子不成!

崔行舟并不知太妃腹诽,只笑着让身后的侍卫抬着从西北带回来的特产入府,分发给众人。

不过看见姨妈廉楚氏和表妹也在时,崔行舟的表情略淡了些,但也依礼向姨妈问了好。

就算结不成亲,但姨妈总归是自家的亲戚,也不好就此不向往来。

廉苪兰之前听闻吴太后想要招崔行舟为驸马,心里着实担忧了一阵。她的母亲也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期间还频繁在镇南侯府走动。

毕竟赵泉也是她的表哥,新近又与前妻和离,一直未曾续娶,虽然镇南侯比不得淮阳王,但是也是可靠的备选。

可惜镇南侯似乎是被外面的什么女子给迷住了,总是往外跑,廉苪兰也寻不得机会跟她的赵表哥联络情谊。

幸好后来淮阳王摔断了腿,断了太后的念想,虽然太妃听闻这消息时连哭了几场,可是廉苪兰却是心里松了一口气。

腿瘸不瘸的,也不影响承袭事宜,倒也无妨。

不过从两位表哥的表现里,廉苪兰对那等子狐媚勾人的女子都深恶痛绝,又觉得大凡男子都是如此,女色当前,情谊不值千金。既然男人都是这样,她为何不寻个位高权重?这心里倒是更加笃定崔表哥了。

可是今日见表哥下马,腿脚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便,据说是寻了名医一直用药,腿脚已经见大好了。而且表哥的英俊更胜从前,真是叫人看了就心神一荡。那种意气风发的上位男子的气场,最是叫人心醉雌伏……

廉苪兰最近总是抱怨着母亲,当初撺掇着她推迟了婚期,不然的话,她现在已经是堂堂正正的王妃,何必偏居客座,却跟表哥说不上一句话?

等崔行舟扶着母亲回到正厅后,便是母亲嘘寒问暖,询问他的近况如何,面见新君时,可都妥帖?

崔行舟一一回答,而姨妈廉楚氏也不失时机恭维着外甥的才干定然能得盛宠隆恩。

不过眼看着崔行舟连看都不看女儿一眼,廉楚氏也是心里发急,便引着话道:“王爷,您奔赴西北后,真是叫家里人牵肠挂肚,自从你走后,太妃吃不下不说,就连你表妹苪兰也清减了不少……”

崔行舟并不搭言,只转身跟楚太妃道:“母亲,我还有一事未及禀明就就自己拿了主意,还望母亲见谅。”

楚太妃笑着看着儿子道:“你行事向来沉稳,府里的事情不都是你做主?有什么见不见谅的?”

崔行舟微笑着道:“母亲不怪儿子自作主张便好……我与万岁亲封的淮桑县主已经定亲了。”

这话一出,厅堂里的人全没了动静,大家皆是面面相觑,不知是从哪里冒出这个淮桑县主的。

楚太妃也惊讶地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廉楚氏替她道:“婚姻大事当从父母之名,怎么可以自己做主?王爷怎么好这般……”

廉楚氏看着旁边女儿骤然变白的脸儿,心疼急了,只觉得外甥行事太过荒谬了。

崔行舟倒是镇定自若地给母亲奉茶道:“难得遇到一个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子,怕被别人先定了,就请了当地的官府做保,聘下了她。母亲见了也一定喜欢她。明日我便带她过来给母亲看。”

像这类私事,崔行舟从不拐弯抹角,干净利索地炸开了王府一干众人后,便去了书房,听东州来人的战事简报。

一时间书房里的人进进出出的,太妃也跟儿子再说不上话了。

廉楚氏倒是替太妃拿了主意,趁着莫如去厨房给王爷取茶水的功夫,扣了这小子来审。

第78章

莫如没想到一向看起来和善的太妃,今日突然领着豪仆拿人。

不过他在府里人脉一向活络,赶紧往旁边一个小厮递眼色,用嘴型比划着“王爷”二字。

就是不知道那小厮能否机灵义气,搬来王爷救他。

初时他还不甚在意,寻思着王妃不过问问,搪塞过去就是了。

待莫如被押入太妃的院子里后,粗刺的长棍,沾盐水的鞭条子一一摆上,莫如才发觉太妃今日可改了家风,立意不问出些实惠的,就要大刑伺候了。

太妃紧绷着脸,先问那淮桑县主是何许人也。

莫如觉得这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只老实说她是西州陆家的外孙女。太妃用力想了想西州陆家,实在是想不起哪个王孙相侯在西周安家落户。

于是便问陆家受的什么荫封。莫如老实道:“只是个开镖局的,祖上似乎没有荫封……”

太妃听得直了眼儿,与一旁的廉楚氏面面相觑。廉楚氏接着又问:“那她父亲是干什么的?”

莫如也是机灵,绕开她父亲被斩的那一节不提,只简单说沛山望族柳家,祖上也是曾经跟随开国的圣祖打过仗的。

太妃心里略略安慰,只觉得还可,母家虽低了些,可是父家甚好,更何况这女子乃是受的新赏,可见家世尚可。

但是廉楚氏却听出了蹊跷来,若是这女子夫家显耀,缘何莫如先捡着廉价的母家说?这小子油滑,定然有鬼,于是便又跟着问了一句:“她父亲如今可在任上?在何处为官?”

莫如觉得柳家老爷正在阴曹地府当值的话,就不该他说了,于是小声道:“小的实在是不清楚……”

楚太妃紧接着又问:“那我便问问你知道的,你且说说王爷回来时,可是去灵泉镇北街歇宿了?”

莫如可没法搪塞说不知道了,于是迟疑道:“王爷是……去访友了……”

廉楚氏听了先是拍了桌子:“大胆刁奴!还敢隐瞒,来人用皮带子抽他,看他说是不说实话!”

壮奴们呼啦啦围了上来,将莫如扭伤,抽了盐水便开始鞭打起来。

莫如心知王爷的秉性,最恨身边人多言泄密。今日他若说出淮桑县主跟王爷未婚而居的实情来,便是过了眼前这关,也绝对过不去王爷的那一道。

他在王爷身边,可是不是太平王府里的小厮,那腥风血雨也是见惯了的,于是将牙关紧咬,闷哼着忍着。

太妃初时也是气,但见莫如后背被抽得皮开肉绽,实在是骇人时,便软了心肠道:“且住手吧!你这个刁奴,他是你的王爷,可也是我的儿子!你当我不知他在外面养了外室?还嘴硬着替他瞒着,好好的爷儿都是让你们这些个不长进的东西带坏的,今日你若嘴硬,我便让你将你扭出府去!”

廉楚氏在一旁却嫌弃着太妃太绵软,只狠狠道:“太妃,这等子的刁奴,你还留着他作甚?只一棍子打死,拖到乱坟岗上去喂狗就是了!”

就在廉楚氏话音未落时,有人在外面扬声道:“姨妈好大的威风,我的小厮,你说打杀便打杀了,我怎么不知,王府的掌事什么时候改成廉家的了?”

廉楚氏闪目一看,只见崔行舟一脸怒意地背手站在厅堂前,冷冷地看着打得鲜血淋漓的莫如。

莫如看见救星王爷前来,真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就此两眼一翻,干脆昏死过去,免得再有人问他事情。

廉楚氏没料到崔行舟回来的这么快,本来以为能从小厮的嘴里套出些有用的,再撺掇着太妃跟崔行舟对峙,这中间便也没有她的事情了。所以她今日不顾女儿阻拦,给太妃出主意审小厮。

可是就在她发威时,崔行舟却赶巧儿了来了。

廉楚氏少不得端起长辈的架子道:“你母亲因为那灵泉镇的事情,跟我哭了几场,昨日见你不回来,也是担心极了。今日又见你一身酒气回来,怎么能不细细问问?奈何这小厮说话太气人,也是气到了你母亲,我才气不过申斥了他几句。”

崔行舟挥了挥手,命身后的侍卫将莫如抬出去疗伤,嘴里淡淡道:“多谢姨妈费心,替我母亲操持府里的大事小情,时辰也不早了,想必姨父也思念妻女了,您和廉表妹趁着天色还好,就赶紧回府去吧!”

这是明晃晃的撵人啊!

楚太妃在一旁听了就觉得有些不像话,便开口说崔行舟言语不周,让廉楚氏这个当姨妈的莫要往心里去。

廉楚氏也是个要脸的,只脸色紧绷地起身走人了。

待廉楚氏领着表妹回府去了。崔行舟才转脸问楚太妃:“母亲,你要问什么,且等儿子忙完了,自然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何必学那些尖酸苛刻的妇人私刑家奴,落了下乘?”

楚太妃也绷着脸道:“你什么时候能忙完?哪有时间跟你的娘说话?你满朝打听下,有谁家娶了新妇,做婆婆的都不知道儿媳妇家是做什么?你倒是像你父亲,他纳妾时不用与我商量,你娶媳妇也不用我这个无用的娘管……”

说到最后,楚太妃勾起了前世今生的幽怨,只抽泣着哭了起来。

崔行舟平生也是见不得娘亲的眼泪,只叹气走过去,跪在母亲脚边道:“母亲,你也满朝打听去,谁像你养的儿子这般省心,处处都替你考虑周详?儿子选的女子,必定是德才兼备的,你这般审问她的出身,岂不是让下人们也低看了她?”

楚太妃说不过儿子,只问:“那你就说,她的父亲在哪儿为官?”

崔行舟觉得早晚瞒不住母亲,便说道:“她父亲当年受了岱山书院的牵连,已经落斩……”

楚太妃万万没想到新媳妇竟然是这般出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呆呆看着儿子道:“这般出身的女子你也敢娶,我们崔家是选不着媳妇了?”

崔行舟镇定道:“若想选倒是有大把的,可都不是儿子想要的,如今我跟她的婚事已经面呈万岁,她也受了万岁的册封,贵为县主,自有封地食邑,跟儿子也是相当,母亲挑剔不着她的出身。”

碍着万岁开了金口,楚太妃决定先不挑剔新媳妇的出身,便又问:“那你且说说,北街又是怎么回事?”

崔行舟道:“是养了一个……”

“她又是哪家的?”

“也是西州陆家的外女……”

楚太妃如今抗打的能力日益见强,任儿子怎么说都岿然不动,只颤着音问:“这……是两姐妹同侍你一个?”

崔行舟笑了笑:“儿子哪里会行那等子荒诞之事?这两个是同一个……”

楚太妃到底没抗住,再次靠了椅背子:“你……竟然跟她婚前就姘在了一处?她也算是清白出身,她的长辈怎么竟然不管她?”

崔行舟也不想跟母亲细说仰山的事情,于是便半真半假地说出她当初意外落水负伤,被他救下,只是她衣衫浸透,被他亲自从水里抱起,他也唯有负起责任,将她救治了之后,寄养在北街,待伤势好了后,便寻了她的家人,并上门提亲去了,压根不是外人传的那样。

楚太妃听了,瞠目结舌之余,又觉得照此情形,儿子的确是该顾及女子的清白,可是她出身这么低,抬入府里做个妾侍也算是对她仁至义尽,何必着非要娶进门儿做妻子呢?

可是待到第二日,崔行舟从灵泉镇将柳眠棠接过府上时,楚太妃坐在高堂上一看,便立刻明白了。

她的儿子别处跟他老子不像,可是这好色的毛病,竟然是一般的!

只见那个淮桑县主从小轿子上下来时,身穿淡藕色的束腰长裙,纤腰一把如春风嫩柳,雪白的脖颈若凝脂精雕,那眼睛鼻子,无一不是精致可人,莫说廉苪兰那孩子的颜色没有这女子的万分之一,就是楚太妃生平在京城里见过的美人,也似乎比她略逊了几筹。

也难怪一向冷静自持的儿子,全然像中邪了一般,被这女子迷得不知所云,非是借着救命之恩,让她以身相许了。

当柳眠棠半低着头,向楚太妃跪拜下来后,却迟迟不见楚太妃开口免礼让座,厅堂里一时静寂得很。

崔行舟有些不乐意了,地那么硬,眠棠今日穿得又是薄裙子,她的腿有旧伤并不耐寒,跪这么久怎么受得了?

于是他干脆起身,大步走过去将眠棠搀扶了起来。

楚太妃见不得儿子这等有媳妇就忘了娘的德行,不悦道:“怎么?她要做我崔家的儿媳,我还受不得她一拜不成?”

眠棠知道,昨日楚太妃必然是被自己的出身吓得不轻,今日她生气也是应该的。既然早就想到了崔家长辈会冷遇自己,她倒是心态很平和,这等场合,也轮不到自己去哄楚太妃,就此低头闲闲地站在崔行舟的身后。

崔行舟昨日其实跟母亲说了很多,大抵是眠棠以前吃过很多的苦,但是为人至诚,希望母亲像拿自己女儿一般待她,莫要让她感到局促了。

可惜崔行舟对于女子的心思,并非像兵书专研得那般通透。

楚太妃心里的别扭,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捋直的?

第79章

柳眠棠在一旁看得清楚,不过她倒是觉得太妃这般态度无可厚非。任哪个做娘的看儿子突然带回个莫名其妙的媳妇,都是要生气的。

楚太妃虽然跟儿子绵软,可到底也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她对丈夫与儿子软弱,并不代表跟儿媳妇也软绵绵的。

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暗潮涌动的婆媳关系比比皆是。眠棠觉得自己此时未嫁就贸然住进王府里并不妥当。

所以吃过饭后,她便跟崔行舟表示了自己要回灵泉镇的想法。

淮阳王蹙眉道:“既然已经到了王府,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你家不在这,若按远嫁来算,也无需花轿游街,只管先安稳到了夫家再嫁。再回去成什么样子,莫让人真以为你成了我的外室!”

可是柳眠棠却坚持:“算什么远嫁吗?我自立女户,走到哪都算是自己的家……你母亲骤然知道你带了我回来,总要让她慢慢适应一下吧!”

淮阳王并不愿眠棠走,但转念一想,母亲在跟前,他若成礼前还想跟眠棠黏腻,总要回避下母亲,而眠棠若是住在外面,倒是自由了些。

这么一想,他便也同意了。反正王府的管事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开始置办起成礼的物品了。再过几日,眠棠就是他崔行舟名正言顺的王妃,倒也不怕她跑了。

于是那天眠棠便辞别太妃,准备先回北街。

太妃虽然气闷,可是没想到这女子竟然不想留宿王府,便挑眉道:“你既然跟行舟签了婚书,也马上要成礼了,不在王府好好呆着,出去住做什么?还要回北街,你可知北街那宅院都被人说成什么样子了”

眠棠温顺地说道:“并不是回北街,我先去王爷在眞州京郊的别院去住,若是出嫁,从那里走也方便些。”

王妃见她主意这么大,真心不喜,忍不住道:“我那儿子的确是自作主张惯了的,可是你身为一个女子,当知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可不是勾住男人的心那么简单!成为王府的王妃,更不是小门小户的女子能随便一步登天的!我且问你,你可曾管过家?”

眠棠想了想道:“并没有管过像王府这般大的家……”

王妃一副了然的样子道:“你自然没有管过,就是那些王府千金们也是打小儿在掌家的主母前面日日熏陶着,再手把手地教,才能明白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你什么都不学,就这么嫁过来,但凡我有些头疼脑热,这些事情都要归你管,你岂不是要将王府里的杂事管顾得不成样子?行舟日日忙着公务,若是叫他还要兼管王府……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说到最后,王妃是真急了。做母亲的,就算再绵软不济事,可是替儿子考量的心大体是一样的。

她也并不是非要找个高门侯府的媳妇,那样的女子趾高气扬地给她气受,她也受不住!所以若是外甥女廉苪兰嫁过来,知根知底的,再好不过了。

可现在看儿子带回来的这位县主长得这般样子,楚太妃便知儿子是断不会再看上廉苪兰那种小家碧玉的姿色了。

而且她也知道廉家自有自己的算计,对于儿子也不是廉楚氏说的那般一心一意。但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有些话也不好挑得太明白。

事已至此,太妃也是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儿媳妇,可是她那般的出身哪里会王府庶务?说实在的,就是那个县主的名头,大约也是万岁看在淮阳王的面子上,封赏下来的,算是在山鸡的尾巴上插了几根凤凰毛,勉强装点下门面罢了。

她既然要过门了,王妃拦不住自己的儿子,便想着教一教这女子。若是个长进的,以后出去也不至于太丢王府的脸面。若是只是模样长得好,却是个愚钝的,那以后她还要费心给儿子寻几个像样的贵妾,免得王府里被个小家子出身的女子管得一团乱。

到最后,眠棠想要出府的想法被王妃否决,只让人给眠棠收拾出了王府的茯苓院,让眠棠暂时在那住。

眠棠住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让李妈妈跟来。

她来前见王爷身边没有莫如,便问了王爷,才知道莫如被审,还挨打了的事情。

眠棠想到,李妈妈原本是从王府里将要退下的老嬷嬷。一辈子劳苦功高,在太妃的面前攒下了脸面。若是因为她的缘故,让太妃抱怨她知情不报,那岂不是伤了主仆几十年的情谊?

所以她跟崔行舟商量,在回王府时,让李妈妈暂且回自己的家里看看儿孙,休息些时日,免得现在在风头浪尖处回去,顶了太妃的怒火。崔行舟也是应下了。

李妈妈自然知道眠棠这么安排的意思,心里对未来的王妃也是感激涕零。不然让她跟着县主一起回王府,作为王府老奴当真是无颜跟一直蒙在鼓里的太妃见面。

因为李妈妈暂时回了乡下,眠棠身边的侍女倒也简单,除了芳歇碧草外,还另有两个粗使小丫鬟。

等进了茯苓院时,王府里还另外派了两个大丫鬟给眠棠。这两个丫鬟,一个叫幻雪,一个叫雁容。

据说都是在太妃跟前伺候过的,说是大丫鬟,走出王府,满身的气质说是小姐都有人信。两个的模样照比着寻常的丫鬟,要好看许多,太妃精心挑选这么好看的丫鬟送过来,也是有将来给儿子做通房丫鬟的意思。

王府里的人都懂规矩,两个丫鬟虽然心里鄙薄这位未来的王妃来路不正,可是表面上奉茶施礼,绝不会让人有半点子的挑剔。

不过让人欣慰的是,芳歇碧草两个丫鬟也是被李妈妈一句一句骂出来的,虽然模样不比幻雪和雁容好看,可若打起精神来,侍奉的仪态规矩也让人挑剔不出毛病。

如此一来,幻雪和雁容在县主的面前就有些插不上手了。

只能退出县主的内室,在外室里找些活来干。

淮阳王处理了一会子公务,便溜达到未婚妻的院子里,看看她这边安好。一进屋,便看见眠棠安稳地躺在软塌上看书。

他先前怕眠棠进府无聊,吩咐她可以去书房取些书来。只是刚才他忙着处理公文,并没有看眠棠在书房毗邻的书库里取了什么书来看。

现在他倒是看到了书的封面,竟然是前朝沈将军写的《八地诡道》。这是一本兵法书,里面是那位沈将军多年征战的心得,更有善用地形布阵,灵活用兵的事例。

他原以为她会拿些闲书来看,可是现在看她身边的几本,除了几个地方志异之外,大部分都是对于女子来说,无甚乐趣的兵法书籍。

崔行舟挑眉问她:“这你也能看进去?”

眠棠伸着懒腰道:“觉得怪有意思的,小时候在茶楼里听过关于这位沈将军的行军作战的故事。可惜后来太皇禁了为前朝将军著书立传,便再没在茶楼里里听过,如今倒是在这本兵法书里补全了……你书房里有这书,不算□□?”

崔行舟笑着跟她一同躺在了软塌上,顺手抽了她手上的兵书,扔甩到一旁,道:“不光我有,就是皇宫的御书房里也有。太皇禁止民间开言,是防止有刁民追思前朝,借乱生事罢了。不过沈将军是用兵奇才,自然是要学他人长技了……我书架子上还有乌龙书生的带插画的开本,他那本《红墙花下》可是一本难求,许多小姐想看都没处买呢,正好别人送了我整套,你可拿来看。”

眠棠却挑着眉看他:“就是那个写富家公子,落魄书生如何偷睡小姐,勾搭花魁的乌龙书生?难道我被人骗的还不够,非要看他写各式急色的男子如何骗睡女人的?”

眠棠笃定这位王爷的提议绝对居心不良。

那位乌龙书生的笔墨原本就够香艳的了,他收藏的那套居然还是带插画的绝本!看这书的大凡都是风流之士,寻常的人间可弄不到这些在侯府权贵间流传的香艳玩意儿。

而平日里清冷一本正经的淮阳王,竟然还有这等子珍藏,足见“赛下惠”虚有其表,内里闷骚得很!

崔行舟很爱撩拨她,笑着亲吻她的脸颊道:“自己看自然是不行,我平时也不看的,不过我俩一起看,便可以比照着行事,也免得看得内火涌动,胡思乱想学坏了不是?”

眠棠红着脸推他:“都这个时候,还跟我黏腻,你母亲今日的话,你是没入耳去吗?我俩成婚前,万万不可同居一室,这王府人多嘴杂,你不拘小节,也得怜惜着我的名声,快些出去吧,你在这院子里也耽搁得太久了。”

崔行舟也心知自己在成婚前是吃不到荤腥的。只不过公务之余,寻思着喝一碗带油花的肉汤解馋也好。可惜眠棠紧绷着小脸儿不让。

他也心知此时要给眠棠在母亲面前留下脸面,所以只厮磨着又抱了抱,便起身离去了。

入夜后,眠棠便是一人睡下。她的院子距离崔行舟的书房有些远,不过好在中间为湖,没有阻挡,她望着半开的窗外,就能看见对岸窗子上的烛光点点亮了大半宿。

待得第二天,太妃就派人传话,让眠棠过去跟她一起用膳,顺便留下来,学习看账。

吃饭时,楚太妃留意着眠棠的仪态,却发现她的举止行云流水,优雅有度得很。楚太妃心里顿时略觉安慰,觉得这姑娘虽然出身不好,但应该也是在家里没有败落时,好好修习了礼仪的。

可等到她让眠棠抄写下礼单子时,不由得眉头一皱道:“你这字……不大好看!”

眠棠笑了笑,老实道:“回禀太妃,这是下了气力练的,原先的字写得更难看。”

第80章

楚太妃没想到这位县主回答得这般老实,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绷着脸道:“你这是要我夸你进步得大吗?”

眠棠看似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冲着太妃笑。

楚太妃懒得再说她的字迹,又考问了些宴会上的流程,结果眠棠说得有条有理,很是周到。

看那样子,倒像操持过大事情一般。

楚太妃原本是立意要给她些下马威的。廉楚氏说了,这等出身低贱的女人,最会看人下菜碟子,欺软怕硬得很。

她知道自己性子绵软,可不想给个勾搭儿子的狐媚女人欺负到头上,做婆婆的立下了威严,也叫柳眠棠知道分寸,免得日后她仗着儿子娇宠分不清上下。

可是现在跟柳眠棠单独相处时,发现这女子言语得宜,并非那等子谄媚话多的人,态度也是不卑不亢,似乎并没怕被未来婆婆刁难的忐忑感。

她的样子长得好,笑起来眼睛都漾着柔光。不光男子会赏美色,就是女子遇到了这样的艳姝,也会情不自禁被美人的一颦一笑陶醉的。

楚太妃暗地里竖立的尖刺少了旗鼓相当的对手,自然也就缓和了许多,接下来便让她看账。

眠棠初时也不过走了走过场,看得并不怎么精心,可是翻了几页后,又开始往前翻了翻,便微皱了柳眉,迟疑得问:“太妃,为何府里的日常用度开支这般大?”

太妃饮着茶说:“王府里除了内院,还有外院,庄园和别院,哪一样不得用钱?不算侍卫,里里外外也是好几百号子的人,你以为是一般的府宅子,一百两能花两三年吗?”

一旁负责核账的账房也笑着道:“太妃说得在理,这些账目都是太妃月月过目,岂会有错?”

眠棠笑了笑:“今日既然要学,干脆学得彻底些,不知我可否看看王府以前的老账,看看能不能学出些门道?”

她提出的也并非什么过分的要求,太妃自然下人去点库拿往年的旧账。

等到旧账拿来,厚厚的一摞子,都按照年份码放。

眠棠走过去瞧了瞧,伸手抽了几本出来。

账房以为她要拢账,便伸手准备接。

可是眠棠也不说话,干脆伸手操起他面前的算盘,放到了自己的面前,单手快速拨打,一时间厅堂里只听扫嘈切叮当的算盘声音。

她拢账的方式跟人不同,也不看珠盘,只一手拨打算盘,一手点着账目快速下滑,然后翻页,那等子潇洒利落劲儿只看呆了太妃和一干侍奉的下人。

没一刻的功夫,几大本厚厚的账本都被眠棠梳理完了。

她快速地将方才脑子里记下的几本帐写出来,也不跟太妃说话,只冲着那位说不会用错的账房道:“王爷在多年前响应太皇奉行节俭的风气,曾经将王府的人事调整,剔掉了王府里大半的仆人,当年的开支是三百万两。之后几年都是在这个数目上浮动。可是到了近几年,这数目却是逐年攀升,尤其是今年,王爷不在府里,却已经达到了将近六百万两。这几年民生稳定,江南的米面物价并无太大浮动,我也想向先生讨教一下这钱数大增的缘由。”

也许是被眠棠方才行云流水般的算盘奇技震撼,众人一时都没有回转过神儿来,听眠棠这么一说,账房也不及反应过来,只结巴道:“这几年里,操办了几次太妃的寿宴,还有其他的事务每年不同,都是要费银子的……”

说实在的,以前的账目,太妃虽然看,但都是看看支付是否合理,没有太大的出入就行在,至于几年前的开支总账更是不会去翻,虽然银子是年年递增,可是每年递增的浮动不大,都在合理的范围内,也不叫人察觉。

可是如今眠棠这么翻出陈年旧账一比较,竟然多出了将近三百万两……这实在是有些叫人觉得不像话。太妃也瞪圆了眼睛,再次将今年的账目拿出来翻。

听了账房的解释,眠棠微微一笑道:“我并非王府当家,初来乍到,看什么都稀奇,既然银子有合理的去处便好……太妃,我有些旧疾,身子困乏,不知能否回去休息了?”

此时太妃哪里还顾得上她?儿子不在家,支出却这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管顾着儿子在王府里歌舞升平呢!该死的一群奴才,不知在何处欺上瞒下,贪墨了银子,今日她就是不睡也要查清楚!

于是眠棠虽然略显无礼地提出去休息,太妃也是心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眠棠出来时脚步略显轻快。兵法有云,缓兵之计在于一个“拖”字。

如今太妃心气不顺,立意要找她麻烦,偏巧王爷从今天起就去东州巡视去了,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若是太妃发难,她虽然有诰命在身不怕她太过格,可总会伤了感情。

那她就给太妃找点事情做,估计这几年的烂账能让她这个未来的婆婆忙上些时日了。她也可以缓一缓气,忙些自己的事情。

不过从那几本烂账里能看出,淮阳王先前给自己画的大饼是有多圆了,这个破王府,真当她爱接?

他这次出征,许多人都在猜他回不来,下面人心浮动,各自谋划着自己的私利倒是不足为奇。只不过崔行舟接下来还要去东州交费,家里就算有蛀虫,他也顾及不上。

李妈妈曾经说过,人都道嫁入王侯相府里是有多美呢!其实肩上的担子,不吝于六部的能干官吏。

若是遇到了个不会掌家的主母,一朝仕途不济,整个府门也就散了架子。京城里每日如出当铺,靠典卖祖传之物度日的王侯之后还少吗?

所以这高门选媳妇,除了身世贤惠,能干聪慧也是要紧的。那些跟在主母身边主理庶务的嫡女,甭管丑俊,都有人争抢着要!

眠棠施了调虎离山计,果然让自己变得松泛了许多。虽然之后王妃又找了她几次,可都是让她帮忙核账,压根顾不得考核查问了。

眠棠觉得自己还未嫁,不好深管王府内务,但是也是给太妃指名了大概的方向,让她不至于被狗奴才蒙蔽的眼睛。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里,王府的板子声不断,早先给莫如备下的刺棍和皮条子都有了好用途。

下人们借着寿宴,和采买庄园贪墨的几笔大银子都有了眉目,让官府拿人后,也敲打会了将近一百万两的纹银。

银票子回账那天,眠棠不失时机地恭维着太妃能干,竟然一手查办了真州府上最大的贪污案子。

她拍马屁的功力非一般人能及,都是夸在点子上,说着说着,听的人也当真了。

楚太妃深以为然,觉得自己这次的确是很有力度,总算能给儿子一个交代。

绵软了一辈子的人,也总算有了能跟孙辈说嘴的功绩,在下人面前,太妃隐隐不怒自威之气更盛。

不过下人们可是眼明心亮的,如今再看着娇柳一般的淮桑县主,就算她柔柔的笑,似乎也带了几分深藏不露之色。

于是下人们倒是有些些许共识——王爷带回来的准王妃可是硬茬子,眼里且不容沙子呢!

再说廉楚氏,那日被崔行舟不留情面地哄撵回府后,回到家里又遭了丈夫的一通申斥。

原来淮阳王第二日又找了姨父,很是不留情地重申了两家婚约已解,不会再续前缘的意思。

廉含山被王爷一句句说得老脸羞臊,等听到自己的夫人撺掇着太妃打了王爷的近身小厮时,都快跳起来了。

最后淮阳王又跟姨父道:“姨妈与表妹最近来得甚勤,可是本王与她解了婚约,又重新定亲,总是要避嫌的,以后若无姨父陪同来王府,恐有不便……”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廉含山怎么听不出淮阳王不欢迎廉家的惹事精上门的意思?

于是回来时,他真是暴跳如雷,狠狠地骂了自己的夫人与女儿一通。同时告知廉楚氏,别仗着自己是淮阳王的姨妈就为所欲为。

那王爷的小厮是随便能审的吗?人家王爷如今可是军权在身之人,每日接触的军机要务何其多?她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资格审王爷的身边人?

仔细哪天惹得王爷不顾念亲戚之情,办她一个通敌的罪名。

廉楚氏此番的确理亏,连女儿廉苪兰也恼她不听劝,非要做这等子落人口实的事情。

廉楚氏上不得王府的门,可是心里却是恨得发急。只觉得外甥是被狐狸精迷惑得六亲不认了,心里倒是殷切期盼着姐姐能争气,趁着崔行舟这几日不在府里,外巡东州的功夫,端起做婆婆的样子,好好整治整治那女子,让她识时务些。

最好是能让崔行舟改了主意,毁了婚书。

可惜等了又等,却等到了王府整顿庶务,查抄贪墨的风声。据说太妃雷厉风行,查会了好几笔银子。

廉楚氏等了又等,就是没等来雷厉风行的太妃,整治未来新妇的风声。

她因为淮阳王的禁令,不能再登门王府,不知细情,真是急得抓耳挠腮。

幸好镇南侯府的侯夫人要举行茶宴。听说楚太妃要带着淮桑县主一同前往,廉楚氏便急急带着女儿廉苪兰也去了侯府。

毕竟王府的亲事暂时没了指完,端看着能不能接住镇南侯的姻缘。廉苪兰的年岁也大了,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名门之女”嫁男家丁,父亲只送一本书当嫁妆,此书如今成国宝

1

公元1366年,距离朱元璋称帝,只剩最后两年。

此时的朱元璋,正率领明军,与割据苏南一带的张士诚,进行最后的决战。

这个张士诚,起初也是反元志士。占领江苏高邮地区后,一路高歌南下,相继攻陷了常熟、湖州、常州等地。形势大好。

人啊,但凡赢几把,没有不飘的。

这个张士诚,刚进入苏州,就要自立为“吴王”。

他的军师就赶紧拦他,说现在还不合适。

张士诚就问,为什么?

军师懂点风水之术,说:主公姓张,獐(张)得草(草堰)才能活,扣在枯树(姑苏)必死啊!

我算了天时,建议您最好以草堰为根据地,然后进一步招兵买马,夺取天下。

而且,您看看朱元璋现在的策略——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

一旦称王早了,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对自己发展不利。

已经膨胀成球的张士诚,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不但称了“吴王”,生活也日趋腐化,不图进取,结果被朱元璋打得连连败退。

张身边的好多谋士,见张士诚没啥雄心壮志,纷纷辞官而去。

这其中,就包括劝他“缓称王”的那位军师。

这位军师,就是写出中国四大名著《水浒传》的元末明初超级文豪——施耐庵。

2

1367年,张士诚兵败被俘,趁人不注意,自己找了根绳子了结了。

施耐庵呢,作为张士诚的旧部,担心朱元璋不会放过他,便找了个山旮旯,过上退隐生活,

平常摆个地摊,白天给人测个字,看看风水,晚上写《水浒传》。

但他的二婚妻子申氏,是个富家小姐,受不了山隐生活。他便携妻女到江阴的大富商徐家坐馆教书。

这个徐家来头不小,是东汉名仕徐稚的后人,

又是旅行家徐霞客的先人。

在江阴拥有近十万亩土地,周边“四府十县”都有徐家的地,仅收租簿,就有3米厚,摞起来一层楼那么高;家中仆人上千,婢女过百,官府公务员见了叙公也要礼让三分。

施耐庵在徐府,上午教徐家的几个淘气公子读书,下午和晚上写水浒,

时不时跟徐公下个棋,交流一下对国事的看法,相处很融洽。

直到一件事的出现,打破了施耐庵平静的生活。

3

徐家有个男家丁,大家都喊他李二,估计在家中排行老二。李二身材壮硕,勤快能干,为人朴实,

经常帮施耐庵家挑水挑柴,粗活重活脏活,他愿意往身上揽。

他还是个孝顺的孩子,在徐府干完活,省下点好吃的,总是不舍得自己吃,要带回去给自己的老母亲。

施耐庵一家人都很喜欢这个孩子。

尤其是施耐庵的独女施娟,还经常给这李二缝缝衣服,钉个纽扣啥的,久而久之,两个人眉来眼去,就有了那个意思。

施耐庵的妻子申氏一早就看出了苗头,很为难,施耐庵在当时江南一带已经颇有名头,

他的女儿再怎么说也是个低配版的“名门之女”,如果真嫁给一个男家丁,舆论压力恐怕会很大。

申氏不敢告诉施耐庵,只得经常约束着点女儿。

李二呢,虽然对施娟有点幻想,但一想到自己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丁,

哎,就算了吧,放了吧,忘了吧。

自带BGM

一个寒冬的夜晚,施耐庵正在书房奋笔疾书,女儿施娟匆匆闯进来,

说东家叙公正在责罚李二。请他去看看。

施耐庵收了笔墨,前去徐家客厅一探究竟。

到哪儿一看,李二正在哭呢。

施耐庵问怎么了?叙公板着脸说,“让他自己说。”

原来是因为李二打死了一条看门的黄狗,将狗皮剥了,给一进冬就骨头疼的母亲当褥子。

施耐庵对徐公说,这李二打死黄狗,是他不对,不过念在他一片孝心,给我点面子,就饶了他了。

叙公苦笑着摇摇头,说,打狗这事儿太不值一提了,主要是,我常跟他说,做人要安分守已,不要有非分之想,他可好……

当着李二的面,徐公的话也不好说得太白,拿出几两碎银子,打发李二回去给母亲买点药。

李二走后,施耐庵说:听叙公的意思,这李二还有点不轨行为?

叙公于是就摊牌了,将李二跟施娟爱慕亲近的事儿,跟施耐庵说了说。

施耐庵听了,心下沉吟,片刻后说:这人啊,没有谁天生是强者,也没有谁天生就是弱者。就算是穷人,也有拥有爱情的权利。

这样吧,我跟我爱人商量一下,看看这个事怎么处理。

叙公想不到施耐庵竟如此豁达民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敬佩不已。

没多久,施耐庵的独女施娟嫁给李二的消息,传遍全城。

邻里乡亲竖着大拇指赞施耐庵说,到底是大苏州城来的人儿,思想前卫大胆!

4

闺女要出嫁,施耐庵没啥金银财宝,他郑重地送给女儿一份“嫁妆”,

就是他呕心沥血多年写作完本的《水浒传》。

施耐庵说,这是我花了毕生心血写的书,你带着它到苏州,交给书坊(相当于现在的出版机构)老板,开价300两银子,一分不能少。

施娟把一大捧写满墨字的书稿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颇重。

第二天,施娟用青布包裹着书稿,踏上前往苏州的行程。

两天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苏州,找到书坊。

书坊柜台前,站着一个身着长袍、捧着水烟的老大爷,

施娟跟他招呼说,大爷,我奉家父之命,将这部书稿转让给贵堂付印。

老大爷边抽烟边翻着书稿,封面上题签《水浒传》,撰著者施耐庵。

心下一惊,这施耐庵也是声名遐迩的人呀,他的书,得好好看看。

面儿上又故作漫不经心:就这堆废纸,你要卖几个钱?

施娟说,最少300两银子。

老大爷道:3两都不值。

施娟说,那你把老板叫来,我跟老板谈。

老大爷说,老板去上海办事了,个把月才回来。要不然你先把书放这儿,

等老板来了再说。

一个月后,施娟再去书坊,这次她先打听了一下,确认老板在才去的,

进去一看,原来老板就是上次那个抽烟筒的老家伙!

老板捧着那部书,故作玄虚地说:

写这个书的人,是你父亲施耐庵?

施娟说,这还有假。

“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怎么了?”

“整本书都是抄别人的呀!”

“绝不可能!”

“你自己看呀,我这儿早有一本《水浒传》,和你父亲的一模一样,章节数一样,段落句子也都一样。你父亲抄得也真有耐心。”

这施娟到底是个单纯的姑娘,三言两语就被老板蒙住了。老板假惺惺地说,这样吧姑娘,念你来一趟也不容易,送你三两银子,当个盘缠,书我也不要了,你带回去吧。

5

施娟回来见了父亲,气呼呼地将书仍在桌子上,嗔怪父亲说:老板说,这书早有人写了,你是抄别人的。从头抄到尾,一字没漏。书被退回来了!

见多识广的施耐庵知道女儿上当了,便让女儿先去休息,他再想办法。

过了几天,他写了一篇楔子,又在第七十回末加上两首终卷七律。

写完,他让女儿带着这部书,连同新添加的内容,再去一趟。

并且告诉她,你上次去,受了老板的蒙骗,这次,你去拆穿他。

过去,你只把书给他瞧,问问他之前买的《水浒传》前面有楔子没?

如果有,说明我施某人真抄了别人的,如果没有,他自会另当别论。

施娟按照父亲的交代,再次去了书坊,老板一看新写的楔子,知道自己的花招已被施耐庵看穿,最终老老实实交给施姑娘300两银子。

施娟也得以凭这银子得以购买了自己心爱的妆奁。

最终,施耐庵的《水浒传》,第一次出版,卖了300两银子。

当然,现今《水浒传》已是我国四大名著之一,再版过无数次,重印过无数次,现在京东《水浒传》图书购买页面,仅评论量都200余万,按照一本书平均30元计算,如果施耐庵能活到现在的话,这本《水浒传》至少可以给他带来的6千万的收入。

本文参考文献:

1.《施耐庵新证》,曹晋杰,朱步楼著,学林出版社

2.《施耐庵的传说》,张袁祥,胡永霖

3.《施耐庵:草泽英雄梦》浦玉生著,作家出版社

故事:主母嫁入府中三年未孕,婆母重压下,她只得亲自为夫君纳妾

本故事已由作者:应惘然,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楔子

前缘坊中人潮依旧,因其已然在京都打响了名头,遂于通州的总店引得周遭郡县的妇人们也寻着各种各样的机会相互簇拥着前来一观。

身居扬州的大户钱家主母孙氏趁着回通州祭祖的时机,也心痒难耐地约了夫家祖宅的几个妯娌,一同过来挑些合乎心意的绣品。

妯娌们都是店中的常客,无需众理事娘子的指引便能寻到自己的心头好之所在,反是孙氏一路择捡,瞧左瞧右皆是举棋不定的模样。

有一眼尖的理事娘子见状,自是殷勤地跟上前来,但凡孙氏对何物件多瞧上几眼,都取了出来仔细介绍。可也不知是何缘故,虽说她嘴皮子甚是利落,却片刻都不曾打动孙氏的心。

伫立在前台的管事娘子见状,先是对着她努了努嘴,后又朝另一名理事娘子使了使眼色。

两位理事娘子皆会意,前者不甘心地耸了耸肩,耷拉着眉眼委屈退下;后者则轻手轻脚地跟上,试图继续为孙氏介绍起其目光扫过的店中绣品。

孙氏目光逡巡良久,终于从一众绣品中挑中一款绣着并蒂荷花的软枕枕套。那并蒂荷花绣得格外精致,远远瞧着那荷叶仿佛浮在池面、入水荷花更是娇艳欲滴。

“夫人您真是好眼光,这款绣品是我家坊主亲绣,用的可是独门绣技侧影绣……”理事娘子见孙氏终不再空手,轻吁口气的同时立刻便为其详细地介绍。

“甚是不错,且先记下吧。”孙氏本就颇为满意,此刻再听还是坊主亲绣,便立时下了定。她顺手递过枕套,转身回眸时,恰与正低首介绍的理事娘子的目光撞到一处。

“夫人。”

“婵娘。”

二人同时出声,彼此的眸光中透着如出一辙的愣怔。还是那名叫婵娘的理事娘子先反应过来,端着殷切又添了几分恭谨的笑继续介绍着店中诸品。

这下孙氏反倒成了亦步亦趋的那个,看向婵娘的目光五味杂陈。

直到二人渐渐走近了角落,孙氏落目在对方比之当年憔悴了不少的容颜上,低声地笃定道:“你这些年过得定不如意罢,起早贪黑地为了生计奔波,连当年保养得宜的手都粗糙了去。而在府中时,你虽是个妾,却也算得半个主子。”

婵娘始终勾着浅笑,对于孙氏的埋怨并未多做辩解,待陪其逛完,才莞尔道:“夫人,如今的生活,于我而言其实挺好。虽不如在府中时衣食无忧,但我身自由,我心亦自由。”

1

婵娘是被孙氏买进钱府的,二十两雪花银,顶着良妾的名义。

彼时,孙氏嫁入钱府已有三载,可肚皮始终不曾有过动静。钱老夫人早就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地欲逼着孙氏将她院子里贴身伺候的一等丫鬟翠果给收入房中。

孙氏与钱少爷琴瑟和鸣了三载,屋中连个通房都没有,整日里夫唱妇随的。如今陡然要在二人中间插个旁人进来,孙氏自是一百二十万分的不愿,回娘家时哭哭啼啼地与自家母亲诉苦。

孙母到底多年的大风大浪经过,一眼便瞧准问题所在:“那老虔婆是见不得姑爷与你一条心哪,特意选了自己院中的心腹丫头,为的就是想离间你们一二。长者所赐最不好处置,无论如何都得半担上不孝的罪名。你一投鼠忌器,可不得叫那丫鬟张狂。”

“这还了得。”孙氏哭得伤心,此刻也没了主意,只恨自己的肚子不肯争气些。

“你也是个笨的,但凡心胸宽敞些,早早地给自己的陪嫁丫鬟开了脸,如今好歹也能用两人皆没有身孕来堵一堵那老虔婆的嘴。”

孙母恨铁不成钢,可为着自己的女儿也只能细细筹谋,“为今之计,你只能去外头替你夫君纳个好拿捏些的良妾回来。

良妾地位高于婢妾,良妾之子也比婢妾之子的身份尊荣,你将良妾往你太婆婆那里一领,只说是为钱家子嗣的身份计较。这般一来,瞧你婆婆如何还能有脸面开口提自己院中丫鬟的事儿。”

如今钱府太夫人仍旧健在,太夫人年轻时吃了婢妾的亏,是以不到万不得已,素来蔑视想要攀高枝的丫鬟们。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姑爷能为你坚守至今,你也该知足了。”孙母虽心疼女儿,可到底要向现实低头,“你再拖着,小心将姑爷对你的情意拖成怨怼。”

孙氏这才心中警醒,从前夫君尚能因纳妾之事为自己据理力争,如今虽还小意温柔着,可每每提起子嗣,也不得不默默哀叹良久。她悲从中来,可到底还是强忍着伤恸,艰难地点下了头颅。

此处早早地一番议定,那边婵娘尚还处在一片凄风冷雨中。

嗜赌成性的爹爹要卖她抵债,十五两银子的青楼为妓与十两银子的奴籍为婢,两者的差别仿佛便只有可卖银两的不同。重病在床的母亲歇斯里底地反抗,可除去换回一身被暴揍后的伤痕,似乎什么都无法被改变。

婵娘从前帮人浣衣换取酬劳时,曾亲耳听到一墙之隔的勾栏院里的惨烈呼号,亦曾亲眼见到破旧巷弄里烟花女麻木的脸。她不愿自己也落入那般境地,遂扭打着从亲生父亲的手中绝望地奔逃。

慌张的人影撞上了归程的钱家马车,孙氏因马匹受惊而不得不从车内探出了头,自亲眼目睹了一场人间炼狱事。

“天底下竟然还有你这等不慈不爱的父亲。”孙氏素来心善,了解前因后果后叫了家丁护住婵娘。

婵娘之父脸皮甚厚,干脆在外围撒泼打起了滚,叫嚣道:“她都是我生的,养她这么大,也合该回报于我。”

婵娘捂脸痛哭,转身便欲撞墙以求自我了结,以免落到那般不堪的境地去。孙氏救人救到底,唤了家丁便砸下二十两纹银:“正好我身边缺个丫头,二十两银子买她,可还够。”

婵娘之父双目晶亮,一翻身爬了起来,拿起银子便拿牙使劲一咬,确定为真后乐得不见牙不见眼,点头哈腰地给孙氏行起了大礼,笑呵呵地便抱着银子离去。

一场噩运似乎消解了大半,婵娘愣愣地盯着孙氏,半晌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给孙氏磕头谢恩。不远处一路呼嚎的婵娘母亲拖着病体踉跄而来,与婵娘抱头痛哭,而后得知婵娘被孙氏收下后又感激得连连叩首。

母女二人将脑袋磕得砰砰直响,淳朴人家的可怜母女,恨不得将孙氏当做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孙氏连连摆手,本想着不过一场好事儿,可回头瞧见婵娘的身形,心思又不由得转了几转:圆腰丰臀,恰恰是最好生养的模样。

2

当日下午,婵娘便着一身粉裙登上去往钱府的马车。狭窄的马车中只容下她一人,她眉眼怔忡,似乎仍旧未从身份的转变中回过神来。

“我生来体弱,多年于子嗣上无望。夫君虽疼我爱我,却也不能眼睁睁瞧着宗族香火的断绝。”

方才在院内,孙氏无限落寞地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无奈道,“你过来虽为妾室,却也是能上族谱的良妾。生下的孩儿养于我的膝下,一个寄名嫡子的份位便怎么都跑不掉。”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求子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我的儿,这也算得你天大的机会。若不是今日遇见夫人,你便只有被你爹卖进勾栏院的份儿;又或者为奴为婢,叫得子孙后代都操着奴籍。”

婵娘之母听罢孙氏的想头后倒是颇为意动,眼中满是感怀欣慰,“入府之后,只要你老实地以主母为尊,夫人定也不会亏待于你。飞上枝头做个人上人,你便不用再吃这么些苦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日子过起来,等你儿大了,那享福的日子更在后头。”

可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愿做那正头娘子去,她亦一直憧憬着,憧憬着凤冠霞帔下的自己在良人的三媒六聘礼中欢快以嫁。

她想推拒,哪怕当牛做马也要另换一种方式前去报答。可孙氏的另一个诱饵抛出,又由不得她不心动。

孙氏说,只要她点下头来,其便接她母亲出虎口,远离那不成器的渣爹,并置于孙家庄子上养老。

她的母亲,若是再回到那个破败不堪的家中,左右结局也不过是病死、或是被父亲拿去抵卖还了赌债吧。

她浑身轻颤,终究默认着垂下了眼眸。孙氏当即便命人为她梳洗打扮,香粉敷面、香胰擦身,珠玉华贵,锦衣丝滑,待得焕然一新,她几乎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在车中默默垂了泪。身为即将入门的妾室,她不但没有资格能与主母同乘,就连挑一件银红色嫁衣的权利也无。

马车缓缓驶向钱府,孙氏的马车从正门堂皇而过,婵娘却只能从角门入府,又毕恭毕敬地候在廊下,等到孙氏下了车,才移步到她身后,一同前往太夫人所居的康泰院。

“老祖宗,您快瞧瞧,孙媳妇给您带来了个俊俏的小女子。”

进了门的孙氏已收了在孙府的真情流露,八面玲珑得担着孝顺晚辈的好模样,携着婵娘一路往前,细细命婵娘给在座的太夫人磕头行礼,而后才贤淑温婉地开口求道:

“老祖宗,孙媳自知不孝,耽搁了钱家的香火承继,这些日子也甚是寝食难安,遂一直谋划着给夫君纳一良妾回来,好为钱家开枝散叶。您且好生瞧瞧,媳妇挑的这一个可好。”说罢,伸手将婵娘往前头推了一推。

主母嫁入府中三年未孕,婆母重压下,她只得亲自为夫君纳妾

“嗯,瞧着颇为周正。”太夫人取了玳瑁眼镜细瞧了一番,又对着身边的老嬷嬷招了招手。老嬷嬷会意,一掌落在婵娘的腰臀间,摸过之后笑呵呵地退回,又弯腰在太夫人的耳边低语。

“好生养”、“圆润”等词句断断续续地被抛出,周遭的仆从都好奇地将目光汇聚在那嬷嬷所提及之处。

婵娘只觉如芒在背,却因着身份的缘故只能垂首做羞涩状。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原来颜色之外,她的宜子之相竟也能是做妾的资本。

待到钱太夫人相看毕,孙氏又领着婵娘回院。夫主钱封就在内室,见到孙氏进门,满心满眼地荡漾出温柔的浅笑,但在瞧见婵娘时又不由得沉下了目光。

众仆婢颇有眼色地退下,独独婵娘被唤到了身边伺候着。钱封面色铁青,恶声恶气地便要将婵娘赶走,却又到底没承受得住孙氏委屈的泪水,讷讷地放下手来。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你纳妾叫你尽享齐人之福,如何就委屈了你,你就心中偷着乐吧。”

孙氏拿帕子捂着脸,口口声声都在诉着经年的苦,“你以为我喜欢将你推给旁人吗,可身为你的嫡妻,又怎忍心叫别人笑话于你,又怎忍心瞧着你为了子嗣而唉声叹气。”

钱封被她的泪水激起万丈柔情,早就将她揉进怀中,连声安慰道:“你受苦了,都是为夫的不好。你也别再张罗着什么妾室了,咱们再去寻名医,定能医好你的寒疾。”

自始至终,夫妻二人深情相拥,视侍立在一旁的婵娘如无物。婵娘口眼观鼻,她知晓,这是孙氏给她的下马威。即使自己是其亲自纳回,其也忍不住心底的拈酸之苦。试问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容忍自己的夫君去亲近旁人。

待得小夫妻短暂温存后,终于有人来领着她去了正院后侧的庑房。小小的庑房被简单收拾过,粉色的帐幔裹着粉色的双喜,艳而媚的淡红充斥着每一寸空间。

趁无人时,她在床榻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是见过旁家妾的,半主的身份着实被当家主母们厌弃着,偏偏又在仆婢们面前充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越感;老实些的面目模糊在人前、尖酸些的拿着夫主的宠爱做伐,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过是正经主子们眼中的玩物。

而她,如今正将自己变成一个玩物。不,说是玩物都是高抬了,自己只是一枚棋子,是主母借腹生子的容器,是夫主延续香火的木偶。

3

夜幕很快降临,婵娘简单用完晚膳后又移步榻旁,垂首听着嬷嬷的教导。

遣来的嬷嬷是正院的管事,板正的面容上勒出傲慢的威仪,一字一顿地教着她为妾的礼仪:

“妾不可与夫主同寝,待侍奉完夫主后,需歇往碧纱橱内;既为妾室,每日需得于寅时三刻去往主母的内室门外等候,服侍主母洗漱更衣、伺候主母摆箸端膳……”

每一步都存着谨小慎微的恭敬,婵娘怔怔听着,脑子其实早就乱成了一团浆糊。桌边的烛光低垂,隐隐绰绰的烛火拉出她昏暗的剪影。

婵娘也不知枯坐了多久,久到已将方才嬷嬷的叮嘱都强行背熟于心,那房门终于在“吱呀”声中被人推开。换了身常服的钱封背手走了进来,落座于桌旁时轻轻咳了咳,命令道:“过来,倒茶。”

没有揭喜帕、共饮酒的环节,那脉脉相对、藏笑含情的温馨也不可能存在,有的不过是主子对奴婢的使唤。婵娘的心又沉了沉,可到底记着自己的身份,缓缓起身来给钱封倒茶。

“啊。”忽而一声惊呼,她只觉整个身子天旋地转。竟是钱封将正倒茶水的她一把搂住,漫不经心地解着她的衣扣。独属于少女的娇羞令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却只得到钱封那一丝不甚耐烦的蹙眉。

“既做了妾,连如何伺候人都没学会吗?”钱封冷了脸,嫌弃地将她推到一边。后自顾自坐到榻上,展开自己的双臂,示意由她服侍着宽衣。

夜的凉带走身体的余温,待她爬进碧纱橱的软榻上时,整个身体已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偏偏被冷衾寒,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渴望能留住身体最后的温暖。

隔橱里已传来钱封的鼾声,可她却睡不着。她拿目光追随着摇曳的烛火,直到它悉数化成了泪。

烛泪尽时,鸡鸣方起。已有小丫鬟在外头催促开来,见婵娘依旧不曾应声,遂隔着窗棂与旁人窃窃私语:“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偏生她就娇贵上了,不过一妾,这辈子连个热炕头都混不上。”

婵娘本欲出声的唇立时便被掩住,眼眶欲湿未湿,她悄无声息地汲鞋下床,换上了合体的衣裳后才又轻轻敲了敲窗棂。外头的丫鬟们这才住了嘴,捧着盥洗器具鱼贯而入。

做妾的诸多好处只有一项被自家亲娘说中,她确实再不需要亲自动手,自有丫鬟服侍着她净面梳整。可她却只觉得别扭,那高高勒紧的发髻扯得她头皮生疼。

孙氏尚未起身,可做妾的婵娘却已装扮好候在廊下。穿堂的早风依旧寒凉,可她却似乎依然习惯,躬身立在廊下如若泥塑。她知道,这是孙氏给她的下马威,就如同昨日在她面前,与钱封你侬我侬着贬低她一般。

待得浑身被吹透,内室里头总算有了动静。孙氏高昂着头颅逶迤而出,可眼下连脂粉都难掩的青黑昭示着她昨夜的辗转反侧。

她高坐上首,由着婵娘磕头敬茶,茶水被婵娘高举过头顶,她却愣愣地瞧着,半晌都不曾伸出手来。

婵娘唯有咬牙坚持,好不容易手上一松,刚要舒口气儿,却又听到无数声尖叫在耳边炸开了花。她愕然抬头,正瞧见孙氏骤然软倒的身子,那滑落在地的茶盏被摔成了碎片,飞溅出的茶叶浸润了她一身。

4

孙氏有喜了,才一个多月的身孕,正是要格外注意的时候。只是从前她的小日子向来不准,竟不曾联想到这上头。

众人皆欢欣鼓舞,太夫人立时便着人去请了城中最有名的妇科郎中,务必要保得这个孙媳母子康泰;老夫人也多了几分笑脸,应景地送来各色滋补圣品,再不提半分送丫鬟来碍眼的事;钱封更是乐得找不着北,满心满眼都停留在孙氏的肚腹上;满腹的仆婢们更是伺候得殷勤,恨不得将其当祖宗一般高高供起。

婵娘更不敢惫懒,一大早便依照惯例来给孙氏请安。可她尚未跨进门去,孙氏身边的大丫鬟花茸已然将她拦住,板正道:“夫人孕期多眠,思量着你便是来了也是干等,特特免了你的请安。”

婵娘诧异,从前那嬷嬷前来教导时言之凿凿,说府上规矩,妾室候在主母门外,必要坚持到主母梳洗召见,伺候周全后方归,怎今日这花茸竟似着急忙慌地要将自己给赶回去?

她应声后退,略退几步后便听见内室里传来人声,钱封的笑声轻柔且舒缓,与面对着她时的冷冰冰判若两人。

花茸见她驻了足,甚是警惕地拿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又冷声冷气地多催促了两声:“姨娘还不快走,这清晨的风寒凉,可别将您给吹着凉了。”

婵娘又怔了怔,忽而扯出一抹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后缓步离开。

就在她自认为了然之时,到了晚间,那钱封竟又出现在庑房内。

不同于对着孙氏的笑意温柔,面对着她的钱封永远是淡漠的。淡漠地吩咐她伺候左右,连眼底的温度都是冷冷的。

她立在他的身后给他捏肩,指腹下的力度与心底的推拒同频共振。不知为何,明明早已与他行过房,可她就是不愿再叫对方沾染自己半分。

眼见天色黑了下去,钱封放下手中书册,再次缓缓地将双臂抬起。这是就寝的前兆,婵娘却磨磨蹭蹭地故意拖延着时间。

忽然,门外传来花茸焦急的声音。钱封稍稍一怔,赶忙奔过去打开了门。花茸口中急急唤着少爷,目光却一个劲儿在婵娘身上逡巡。而后,似确定了什么般,才语焉不详地以“夫人被噩梦所扰,身子略有不适”的借口将钱封诳了去。

房门合了又闭,屋中只剩下婵娘一人。可她却未曾失落,反倒是长长地吁了口气。

又是盯着烛泪的一晚,可她的心却异常地平静。到后半夜睡着了时,竟一觉睡到了辰时,那份踏实的感觉萦绕在心底,叫得她不断去追逐这份心安的本源。

还没等她想明白,孙氏又派人来发了话。说是孙氏开恩,其腹中骨肉是婵娘带来的福气,特意允准她去田庄看望自己的老娘。

婵娘喜出望外,一颗心几乎雀跃地飞出府去。田庄里的老娘被照顾得极好,浑身的伤被养得淡去了大半青痕。

她甚是满意如今的日子,提起孙氏来也是止不住地夸赞。她握紧婵娘的双手,郑重地嘱咐道:

“婵儿,咱们做人得知道感恩。你在府里头当妾,可要好好地伺候夫人,万不能叫她气着。至于那家的爷且先也别惦记着了。只有伺候好了主母,才能保得住你的荣华富贵。伺候得她高兴了,她才会允你生下孩儿,也算能图个后半辈子有靠。”

婵娘心思通透,知晓自家老娘的这番说辞定是被人提前叮嘱过。她垂首应是,暂隐下自己也并不想侍奉的小心思。

恰逢田庄上有人敲锣打鼓地办着喜事,一身正红喜袍的新娘与背着大红花的新郎在众人的喧嚣声中三拜结礼。

老娘拉过婵娘,毫不在意地嗤之以鼻道:“你别看这个正头娘子这时当得高兴,往后头下田劳作、屋中收拾、孝顺翁姑、教养儿女,可有得她累的,哪里比得上你由人团团伺候着,可是享福的好命勒。”

“是么?”婵娘唇角嗫喏,眼角不由自主地微酸,为什么比起回那孙府,她更渴望成为这般一枝独秀的新娘。

众人的起哄声越来越大,一脸欢喜的新郎将新娘一把抱起,甜甜蜜蜜地就往洞房走去。新娘于娇羞中发出咯咯的笑意,却也大大方方地搂住新郎的脖颈。

婵娘立在廊外远眺,忽而心中一动,终于知晓昨夜的那般心定是为哪般。

原来她渴望的,是只与一人的相濡以沫、只与一人的抵足而眠、只与一人的相守白头。

那钱封再好,也只是孙氏的;那小妾之位再如何尊享富贵,也与她想要的未来无关。

5

孙氏准了她十五日的假期,可将将呆到第七日,府里竟派了人来接。

慈安院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笑得谄媚,“拐带”着她上了车后便开始为她抱不平:“你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纳进门的,咱们夫人怎就忍心让你守活寡。你且放心,老夫人定会为你做主。”

原来,老夫人终究是忍不住了呢。

婵娘的心思转了几转,最终嗫喏着双唇什么都没说,低眉顺眼地好一副老实的模样。老嬷嬷满意地靠向一边,又与她形容了一番背靠老夫人,将来定能飞黄腾达等语。

慈安院里已聚上了孙氏与钱封,钱封半扶着孙氏,与老夫人辩得脸红脖子粗,远远地便能听到那些个令人难堪的言语:“爷不喜欢便不去,不过一个妾罢了,难不成还要为了一个玩物说理去。”

“说的哪里是她的理,咱们说的是你媳妇的妒忌之心。”老夫人被气了个仰倒,见说不过自己儿子,便将炮火对准了孙氏,“原以为你是个好的,千思万想给我儿纳了个良妾。谁知却是纳回来摆着的,怎地,成全了你自己个儿的贤良名,只累得我钱家香火微薄。”

“她既能生,如何就会薄了香火。”钱封寸步不让,一心一意护着自家媳妇。

婵娘就站在门外,听着他这般维护孙氏以及贬低自己的言语却无半丝被伤害的痛楚。

庄子中相视含笑的夫妻面容与面前的钱孙二人重合,她霍然鼓起勇气,端正地给老夫人跪下,认真道:

“老夫人误会了,夫人并未薄待妾。前几日在府中时是因为妾身子不大舒坦,这才伺候不了爷,只得累得夫人多伺候两分;而后去庄子上,是妾求着夫人让妾去的。妾的亲娘在庄子上多有不适,妾心中担忧不已,是以又央了夫人让妾多呆几天。”

孙氏听到她这般言语,霍然抬起的眸中有着些许的不可思议,就连钱封都下意识地重新审视向她。头顶老夫人的目光如刀,恨不得将她身上给剜出个窟窿来。

这一场较量因婵娘的倒戈而告终,孙氏重新领着婵娘回院,她靠在躺椅上,目光从婵娘身上划过一遍又一遍,想怀疑婵娘的用心,却又被对方澄澈的目光给堵住。

“夫人,奴家不想伺候爷了。”婵娘率先开了口,她嗓音镇定、话语却郑重。

在府中呆了这么多日,再结合今日那老嬷嬷的游说,她大抵将府中情形猜了个大半,“当初夫人是担心自己无孕才想借我腹生子,可如今夫人已然有孕在身,奴这个妾便着实无多大用处。”

孙氏听罢羞赧,可现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婵娘。这事婵娘自也知晓,遂继续道:

“夫人救了奴和奴的娘,奴理当报恩,我亦知夫人如今的难处。奴愿当一个有名无实的隐妾,为夫人你维护贤良名声,亦能堵住老夫人那里想塞人的心思。等将来夫人诞下嫡子再无忧患时,还请夫人还奴一份自由。”

孙氏彻底愣怔,她不妨婵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怀疑仍旧在心底发着芽,她着实不敢全然信任。

婵娘在心底轻叹,深宅内院的女人们,总喜将一颗心修得七窍玲珑,每多一窍都赶走一份纯稚。

她只得微微低了首,做羞涩状:“奴瞧着您与少爷相处的模样便心生羡慕,只也想找一个能一心只待我好的人。奴邻家表哥说了,他还愿意等奴,并不嫌弃奴坏了身子。”

“你外头竟……”孙氏又惊又喜,一面口中懊悔着当初半强迫着收了她做妾,一面心底欢喜着能寻到这一个体贴人。

二人因着这一番详谈又重归于好,待得钱封安抚完老夫人归来时,瞧见的便是一妻一妾和睦相处的场景。

既把话说开,婵娘自不愿干杵着碍眼,淡笑着便告退离开。待得独自用完膳,钱封又被孙氏推了来。

婵娘恭敬地服侍着他洗漱毕,又为他铺好床铺,这才按捺着欢快的心情转身往碧纱橱中走去。

她的这番举动,倒叫钱封五味杂陈起来。方才孙氏已与他说出婵娘只做隐妾的决定,他着实不曾料到真有女子甘愿主动困守内宅守着活寡。直觉里,他认定了她的虚伪,尚等着看她的梨花带雨,听她的矫揉造作。谁知她真真走得干净利落,避他如洪水猛兽。

“少爷与夫人情比金坚,少爷愿意为了夫人守身如玉,奴婢万分敬佩,自愿襄助少爷维护住这一份纯粹的真情。”婵娘清浅开口表着忠心,虽真心想着如此报恩,可在内心深处,也还担着另一层私心。

她,不想做一个玩物。活生生的人,总要过一场活生生的只属于自己的人生。

6

孙氏的这一胎怀得极艰难,生产时更是几乎九死一生。也幸得一举得男,总算堵住了老夫人的嘴。

婴孩满月礼时,婵娘也跟着众人去恭贺时多瞧了几眼,小小的一团被包裹在襁褓里,那圆溜溜的眼珠子亮若星辰。她瞧着欢喜,趁着无人时对那婴孩做了个鬼脸,那婴孩咯咯而笑,倒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你也该努力些,多子多福才是正道。”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揶揄她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孙氏的笑容凝到了唇边,眸中的欢喜淡去了些。

婵娘不由暗笑孙氏的多心,这将近一年的光阴里,她与钱封始终楚河汉界般分明,彼此最为亲近的光阴,也不过一个在桌边读着圣贤书,一个在榻侧绣着金银绣。

她安安生生地呆着,倒将从前荒废的针黹手艺又重新拾了起来。她每月都会缝制一件贴身小物,待小物积攒到十数件时,心底的欢快总不由自主地上扬。

如今孙氏坐拥嫡长之子,怕能算得完成了任务,再不惧那香火难续的流言蜚语了吧。

她甚至都开始盘算起来,待得离开钱府,她要寻个什么样的营生来养活自己与老娘。

她本以为,离府之期指日可待,可孙氏却忽然叫人请她入了正院。一直心绪极佳的孙氏此刻面含愁怨,盯着她的目光略含酸与痛。

“婵娘,在府中的日子可还习惯?”内宅的女人说话最喜弯弯绕,孙氏问得委婉,帕子几乎被双手拧得变了形。

“多谢夫人关心,一切皆好。”婵娘反倒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孙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府中诸事皆好,那便不用念着外头了吧。”孙氏闭了闭眼,到底将今次的目的托出,“你是个老实的,就算有孕,也必定不会恃宠生娇。”

婵娘骇然看向孙氏,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都不曾察觉。她匆忙跪了下来,结结巴巴道:“夫人,咱们当初已然约定,奴求自由,您求与少爷的一人心。”

“那些不过是从前的愚念罢了,正室嫡妻本该大度,怎能拈酸吃醋做小家子气。你且回去好生准备着,晚上伺候好爷,能有幸诞下个一儿半女,也算是你后半辈子的造化。”孙氏一锤定音,又半威胁道,“你可别再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来,老老实实地伺候好爷,你娘可还在庄子上养着呢。”

婵娘目露惊恐,她拼命磕着头,想要改变孙氏的心意。孙氏却不再看她,命人将她丢了出去。

婵娘不甘,明明当初答应得好好的,她的自由本指日可待,却又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可她更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自家老娘被拿捏在旁人的手中,为妾的她在上位者眼中,更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碾压的蝼蚁。如今唯一的希望,也只有寄托到钱封身上。

她怀着最后的期待终于迎来了钱封,想借着他对孙氏的深情来求一份各自相安的恩典。

钱封却嗤之以鼻,蔑视道:“你不过一个玩物,哪里有什么愿与不愿的权利。若不是夫人着实不待见那翠果,你当爷愿意叫你怀上爷的骨血。”

事情的起因依旧是婆媳间暗暗的较劲,孙氏传嗣有功被众星拱月,老夫人有心将孙儿养在膝下却被一口回绝。老夫人岂能善罢甘休,自是将赏赐翠果的旧事重提。

寻的借口也足够冠冕堂皇,孙氏因生产伤了身子,未来几年内怕是难再有身孕。那看着好生养的妾却一直无所出,想来不是个有大福气的。正院里一妻一妾皆不能继续传嗣,又如何能保得钱家的香火旺盛。

翠果被大喇喇地塞了进来,老夫人发了话,若那妾能在一年中有孕,翠果便只是伺候在正院的婢子;若那妾着实没动静,那翠果便可顺势被提拔为通房。

两害相较取其轻,孙氏到底垂下高傲的头颅,只不愿叫素来不安分的翠果捡了这个便宜去。

内宅的波诡云谲,婆媳内斗厮杀至此,殃及的却是婵娘这条池鱼。她还想再分辩着,钱封已不耐烦地欺上身来,将巴掌甩到她的脸上:“你真将自己当成个什么人物,且仔细老实些,需得知妾通买卖,若真真惹恼了爷与夫人,将你发卖了也未为不可。”

这一掌掴得婵娘眼冒金星,她踉跄着倒向一边,眸子里的光,随着身上衣裳的剥落,渐渐暗了下去。

7

翠果心情甚是不佳,那一年多不曾有动静的妾居然微微地反起了胃,那爱酸爱辣的模样,可不是有了身子后的动静么。

孙氏知晓消息后淡淡地道了句知道了,吩咐丫鬟送些滋补的佳品过去,转头瞧向她的目光却是鄙夷。

婵娘的身孕,等于宣告了她走正规途径来攀高枝念头的结束。她素来知晓,夫人不喜她,每日里如防贼一般防着她。少爷爱屋及乌地只与夫人沆瀣一气,也从未对她有个好眼。可她始终相信,自己跟着旁人学了数年的娇媚花样,只要叫得少爷沾了自己的身子,必能叫他食髓知味。

可如今,一切都化为了泡影。她不甘心,接了送礼丫鬟的差事去偷瞧了一回。屋中的婵娘身披上好的滑缎丝绸,髻上金簪金光耀眼,羡慕得她几乎双目滴血。

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途径某个角落时,忽而听到几人的窃窃私语。小丫鬟们充分扮演着长舌妇,一面羡慕婵娘的好运气,一面又嘲笑着翠果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翠果听得心头火起,正要撸起袖子与这一群人干一架时,其中一个丫鬟阴恻恻的玩笑道:“其实那翠果姑娘想要翻身还有一条,想个法子落了婵姨娘的胎,最好叫她这辈子都生不出来。如此这般,翠果姑娘不就又有了机会了么?”

众人又说笑了一回便做鸟兽散,偏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翠果的脑海中不断盘旋起“落胎”二字,本就争强好胜的心底渐渐探出一双怨毒的手。

自从有了自己的孩子,孙氏宛如换了个人般,大度地往婵娘房中送着各色礼物,每每又偏偏点了翠果为办差人。

翠果每前往一次,眼眶便跟着酸涩一回。偏偏那婵娘还拿着娇,拉着她的手说是要替她求告夫人,寻个得力的小厮配了去。

新仇旧恨叠加到一处,翠果心底那罪恶的手业已成型。她偷摸地寻到外头去,买了些足量的红花,欲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婵娘的汤药中。

她算计得真真的,每日午后,小厨房中唯有婵娘的汤药罐会被点灶起火。那汤药需得文火熬制一两个时辰,泛着瞌睡的小丫鬟便会偷偷地躲到一边去打上一个小盹。

寻到机会时,她的手几乎都在颤抖,被研磨成粉末的红花差点儿被撒出了药罐。她一面看着门外,一面将红花彻底融入汤药。待一切收拾干净,才又偷偷摸摸地跑了出去。

这一切,她自认天衣无缝。果然到了晚间,院子里便传来女人的惨叫。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被那般的惨叫吓破了胆。

惨叫声,竟是从孙氏的内室中传出来的。紧接着,满院的灯火被点亮,无数的丫鬟婆子战战兢兢地忙进忙出,似乎有殷红的鲜血被端了出来,被急急拽来的老大夫更是运针如飞。

紧接着,又有人闯进了屋内。翠果的神魂尚未归位,便被人反剪了手臂丢进了正殿。

正殿中,一家子主子皆在,就连不太问世事的太夫人都柱着拐杖出现在跟前。一溜的丫鬟婆子跪得战战兢兢,瞧着翠果的眼神充满怨怼。

“回禀老爷、太夫人、老夫人,奴婢约莫瞧见翠果姑娘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小厨房中,定是她下手戕害了夫人。”

为婵娘看火炉的小丫鬟为了逃避自己偷懒的罪责,一股脑地将翠果不断地往前推。又有数人言之凿凿地证明,说是瞧见了翠果这几日的形迹可疑。

没过多久,又有人送进来翠果尚未来得及毁尸灭迹的红花包纸,外头的药铺也送来了众人足以预见的信息。

“都是你做的幺蛾子,半分见不得他们小夫妻和睦。如今你可满意,送来的贱婢活生生断了我钱家的嫡出香火。”钱太夫人已然气急,毫不留情面地一拐杖甩到老夫人的身上,“今后你且安生些呆在你的慈安院,若再叫我知晓你插手封儿的房中事,小心我叫我儿休了你。”钱老爷也气急败坏地跟着太夫人附和,丝毫不肯再给老妻颜面。

原是翠果下错了药罐,错把红花倒入孙氏的固本汤药中。孙氏本就产后体虚,如今这碗红花汤下去,直接断了她日后为人母的缘分。

太夫人怎能不气,怨憎翠果的同时将整日里兴风作浪的老夫人也一同恨上。

在训斥完老夫人后,她狠厉地唤来粗壮的婆子,冷声道:“这等贱婢还留着干什么,还不多出去远远发卖了。回头告诉人牙子,必要贱卖,给我丢到暗娼窑子里去。”

自有孔武有力的婆子围将上来,堵了翠果的嘴又反剪住翠果的身子,死命地将她拉了下去。

眼见着诸事皆告一段落,偏偏又有丫鬟惊恐来报:“那婵姨娘受了惊吓,竟是小产了。”

尾声

孙氏一行满载而归,临出门时,孙氏又多给婵娘留下了几锭银两。

婵娘不肯要,孙氏却又强送入她的手中,怜惜道:“外头日子不比府里,何况这也算得上是对当年襄助的二次感激之情。”

如今的孙氏,继续与夫婿如胶似漆,院里新提拔的姨娘老实又听话,活泼的嫡子聪慧又端方。最为重要的是,老夫人似乎对当年的事认了命,再也不敢动过什么歪心思来。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婵娘。

当年,孙氏被钱老夫人逼得无法,确实动过想要婵娘做一个货真价值的妾室的心思的。可即使已享了许久清福的婵娘依旧不肯,其跪在她的面前,慌慌张张地陈情着那么多的利弊,最为牵动她心的莫过那句“难道夫人就不想与少爷长长久久地独在一处么。少爷待您之心日月可鉴,您又何苦为难了自己又为难了他”。

“夫人,我有一法子可叫得老夫人再不能插手院中事,我若助你,你放我走可好?”婵娘的哀求恳切,那舍弃一切的决心令她心旌摇曳。

婵娘的法子很简单,不过是挑起翠果的嫉妒之火,逼得其出手戕害婵娘。移花接木素来不是什么难办的事,那晚夹杂着红花的汤药被掉包后送到孙氏处也如手到擒来。

其实,孙氏早就因生子而坏了身子。那调养几年的说辞不过是骗过众人的鬼话,也好在有了这一碗顶着恶名的红花汤,将再不能生育的罪责转嫁到老夫人头上。

“夫人当年已赠过谢银,若可以,您且也分几缕怜惜给您那院中的姨娘。没有宠爱的日子虽衣食无忧,可到底岁月难熬了些。”婵娘悠悠叹息,她虽无权置喙旁人的选择。却感同身受地为孙氏身边后来的隐妾心疼。

孙氏与钱封两情相悦,从前若不是为了继承香火,二人的眼中几乎容不下旁人。在经历过嫡子艰难临世、孙氏无端被害的诸多事宜后,钱封对孙氏的喜爱中更添了一份愧疚之情。那新提拔上来的姨娘,十有八九又是一名隐妾罢了。

孙氏听罢又是一叹,家中的那位姨娘如何能跟婵娘相比。偷摸听壁角的小丫鬟曾来献过殷勤,那位看着老实的姨娘偷偷地做着美梦,就巴望着能伺候好主母,等着主母略略的松口,能得钱封一星半点儿的宠爱,好叫她此生荣华不断,安享一生的衣食无忧。

这世间,又能有几个婵娘,甘愿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安逸生活。

她犹记得,当年因“小产而魔怔”的婵娘被送去尼姑庵,背着人时那神情始终是雀跃的,雀跃着与奢华的钱府告别,雀跃着奔向只属于自己的人生。(原标题:《傲红颜:隐妾婵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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